《何处当归》
1.
将军迷路了。
山林间重重叠嶂,阻拦了他的视线,明明是一个走惯了这种路的人,却一时间分不清了方向。
他只是骑着他的马想出来散心,谁料到这一散就是半个月,而到了现在,还迷路在这里。
这样也好,至少不必再回去。
握着剑柄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他敛了眉,拨开身前的草叶前进着。
山间湿气中,叶上的露水浸湿了他的衣裳,窸窸窣窣的从腿侧分来一条道路来。林间很安静,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自远而近听着已经近乎缥缈。
这个时候应该会遇到位道士。将军想,他的妹妹跟他讲才子佳人的故事的时候,总会眉飞色舞的跟他说那些大小姐在山林中遇到的剑客侠士,还有道士仙人,还有狐狸精老虎精……
他们会在文中的女主角陷入危险时出现,然后和对方相恋。
这样想着,将军注意到身侧树枝丫上一条色彩不很明晰的蛇阴测测的盯着自己吐着蛇信。他几乎是没过脑子,手起剑落,白光闪过,那条蛇连着枝杈就断着飞了出去。
将军看了看自己的剑面,心想道士还是算了,现在该出现个大小姐。被困在陷阱里,等着自己来救。
然而他在这片山林里转了很久,什么人也没有见到。
但是遇到平卿,确确实实也发生在这一天。
他在日落之前攀到了山顶,云烟缭绕中看到了他,站在山巅,风吹起了他的衣衫,站在那里如同谪仙。
一袭雪色,眉眼如画。
将军心里咯噔一声,以为自己真的被自家妹妹的故事所蛊惑,以至于现在居然出现了幻觉。他揉了揉眼睛,看到那个人还在。
他又揉了揉眼睛。
对方好像是轻浅的笑了一下,转过头来对他道:
“可是沙子吹进了你的眼睛?”
“不。”将军揉着眼睛回答他,“是你进了我的眼睛。”
2.
平卿不是道士,不是仙人,更不是妖精。
他是一个隐士,一个很有钱的隐士。
得知将军身处此地原因的时候,他轻笑了一声。
“想不到驰骋沙场的将军,也会有迷路的一天。”
“我……一般不迷路。”将军梗着脖子坚持道。
执着紫色小瓷盖的手在茶碗的边沿慢慢的磨着,面前人微微低垂着眼,眼睫如同纤细的羽翼,敛下去的时候落下一个薄薄的弧度。
“将军的心迷路了,将军可知?”
将军是一个粗人,没念过多少书。
于是他捧着对方递上来的茶碗,干酒一般一伸脖子一仰头喝下,然后看着对方,眼底里带着些许疑惑。
“你在说啥。”
平卿:“……”
他淡淡的看着将军,那双眼忽的眨了眨,笑的很温和。
他说。
“鄙人平卿。”
“将军幸会。”
3.
将军是个粗人,我们已经说过了。
所以他不是很明白早上一大早起看太阳从山背后面出来有什么意义。
山势高耸,云烟缭绕,远处一片清碧,层林尽染,层层叠叠的带着模糊的暗色。身后有不知名的鸟拖着纤细的尾羽在枝头蹦跳着,轻灵的叫声传的很远,一直到空谷尽头。
将军在半山腰的亭子顶,单脚立坐在高高的飞檐角上,晨风湿润而冰凉,不比北方呼啸的烈风,这里的凉渗肌入骨,他摸了把脸,脸上居然有露水,手中一片湿。
平卿在亭下,依旧是白衣雪色,他微微笑了,说:
“将军真会挑地方。”
将军打了个呵欠,说:“就是不懂你们这些文人,这太阳日日都升起,有什么好看的?”
“那……”对方的语调平和无波,“这天下日日都纷争,又有什么好护的?”
“……我说不过你。”
远处山头一侧,忽的一抹金色闪了闪,散落在重峦叠嶂中。一缕细长的橘色的光线投射出来,所至之处在林海中形成了一条浅浅的光带,然后越来越亮,天空的尽头,玫瑰色慢慢染出,山后勾勒出小半个日轮的边缘。
天色越发亮了。
将军有一口没一口的喝酒。
晨风吹起了他的发。
平卿说:“酒,不是好东西。”
将军握着酒馕顿了顿,低头看了平卿一眼,然后一抬手把馕袋扔了过去。
平卿抬手,一把接住了馕袋,里面的酒哗啦晃了一下。
“现在呢?”
“是。”
将军哈哈一笑。
他觉得平卿挺有意思的。
4.
将军住在在这山里,过得似乎比在外面还要舒心。
每天陪着这个神仙似的隐士喝酒谈道,顺便逍遥山水。比起战场上铁血戎马,朝堂锱铢相辩的日子,就像是一根一直被紧绷的绳子突然松懈了,软软的,被绕在指尖。
一圈,又一圈。
一天,又一天。
平卿说话总是淡淡的,很温柔,却疏离。他对将军很有耐心,但他对所有人都很有耐心。
能做到这样的人,不是天性如此,多半是经历了很多,岁月长河流淌,心中沙石沉淀,沥出无色清澈的水,波光粼粼。
将军知道,但他想了想,不想问。
他知道这个隐士很有钱,很好看,脾气也很好,就行了。
他对平卿说:“你要是个女人就好了,你要是个女人,我就把你娶回去,下三十二大轿的聘礼。让你每天都给我沏茶。”
平卿听了也不恼,嘴角带着薄薄的笑。他垂眸,慢悠悠摇着茶杯,说:
“将军现在每日喝的茶难道不是在下沏的?”
将军说:“这怎么一样,我女人是要为我沏一辈子的。”
“将军是要陪你一辈子的茶,还是陪你一辈子的人。”
将军眨了眨眼,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知道对面的这个人很有学问,凡是自己听不太懂的话,想必应该都有其深意,他想了半天,最后一挥手哈哈一笑。
“我们这种人向来都是战死沙场,哪有什么一辈子一辈子的。”
对面的人眼睛忽的闪了闪,清亮的视线带着些许沉郁,又即刻恍然。
5.
日子很恬淡,像水一样,每一件事都仿佛没有必要去做,但如果不做,又似乎没有什么可做的。
将军和平卿的话很少,一天下来不过寥寥数语。山庄里的仆役虽多,却都随他们主人的性子,做事很快为人随和,不带什么声息。
这座山庄里最热闹的是飞檐下的鸟的清叫声。
清灵悦耳,可以穿过重重窗阑,传至耳边。
将军半托着腮,歪在窗边的榻上,看着对面的平卿低着头,指尖拨动,算珠轻声响着。
将军看着看着无聊了,那只拨动着算珠的那只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在视线中放大了,又模糊了,然后又再次清晰。
平卿的手很好看,将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闲过,自然也从未像现在这样仔细的去观察一个人的手。
对方道:“将军困了?”
将军唔了一声,依然歪着没动,道:
“先生每天都这样,不觉得无聊么。”
平卿抬头瞥了将军一眼,随即眼睫又向下敛去,看了一眼账册,拨动了两下算珠。
“那将军陪我说话。”平卿的指尖顿了顿。
“比如说,谈谈你的事吧。”
“我的事?”
将军指了指自己,顺手操起桌上的茶盏,晃了晃,神情有些莫名。
他抿了一口茶,沉吟了一会儿道。
“我自幼身在军营,家父——”
平卿咳了一声,道:“这些不必。”
“我喜欢吃北燕牛肉和和田的酒——”
对面又咳了一声:“这也不必。”
“我——”将军顿了顿,问,“先生想听什么?”
平卿细长温润的指尖点着额角,笑的无奈。
“罢了,我来问你吧。”
于是他开口道。
“平国侯可曾与安子阳结亲了?”
两人之间古木镶铜的香炉内轻微的噼啪了一下。
将军懵了一下。
“是。”
“平国侯世子在半年前就和安宰相的独女安时贤定亲了。”
“半年。”平卿垂眸道,眼底里思绪波转,转瞬湮没在漆黑的平静里。
比我想的还要早。
“那——”他说,“与吐谷浑的战事,淮南侯可曾胜了?”
将军微抬自己的胡子拉碴的下巴,一手撑着侧脸道:“那是自然。”
“平陵之役是我领兵去的,如今我们大魏收复了西北大半失地,现在正与吐谷浑想持谈判。”
“那将军如何还能安心坐在这里?
“南地天灾,民情险恶,皇上无意再战了。”
“……”
账簿薄薄的纸无声的翻过了一页。
指尖在算珠上点了点,平卿道:“对于将军而言,这是无聊的事?”
“可对于我而言,朝堂上的虚与委蛇,才更是无聊。”
两个人都叹了口气,然后同时抬头。
两个人都沉默了有那么一瞬。
对方眼神平淡如同秋日里深潭上的细纹,清澈而微澜,透亮而直入人心。
对方的眼神如同大漠中升起的遥遥朝阳,明亮而厚重,专注而褫夺视线。
将军问:“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
这事在朝野也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事,最多传不出京城,而这儿是什么地方,这深山老林里,怎么可能如此之快而准确的,被一个默默无闻的隐士所了解。
平卿淡淡道。
“将军就当,这是命数。”
“迟早会来,或早或晚而已。”
将军一笑,眉宇微蹙,粗糙而厚实的手在桌下慢慢握紧,他问。
“那先生可曾知道我遇见你,可是命数?”
平卿垂眸,这个人每一次眼皮微微敛下的时候,就仿佛有无数复杂的情感沉淀在其中。
他不动声色的勾起了嘴角,轻声道。
“将军可曾被赐婚了。”
语调平缓,末音没有半分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将军没有说话。
那一刻他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喧嚣挤压在胸口堵在喉头,却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挡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对方默默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瓷杯落在桌上,与密实的木质相触,发出细微的一声磕碰响。
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处在一种微妙的沉默中,然而这种沉默向来是不会让人感觉到不适的。相反而言,和平卿待在一起,会让将军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然而现在他们依旧沉默着,却让将军觉得不舒服起来,仿佛心头被什么压着,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对方说。
“当今朝局,不过如此。”
屋内燃香轻缭,萦绕而上,徘徊在横梁之间。
“平国侯与淮南侯各为其主,淮南侯握西北兵权,胜了这笔仗,在朝廷中自然如日中天。而将军拿下平陵之役,当为首功,被推到风口浪尖,更是意料之内。”
“然而同时,平国侯与宰相结为姻亲,在淮南侯投身与西北战事时,逐渐架空了他在朝中的文臣势力。所以实际上,他们还尚处在制衡的局面中。”
“而将军你。”平卿眉目温和,视线自杯沿上移,落在将军身上。
“正是他们争夺的对象。”
将军看着平卿没有说话,视线顿了一下,移开了。
他埋头给自己倒茶。
动作有些大,少量的茶水溅了出来,落在桌面上,亮晶晶的。
“将军不喜欢清河郡主吗。”
将军闷着头端起茶杯,递至嘴边,却被对方的这句话打断了动作,生生的停在那里,杯中的水激烈的动荡了一下,抛出来浸湿了衣襟,茶水顺着指尖缓缓的落在了地上。
他“啪”的一声放了杯子,站了起来。
他看着平卿,眼神之间波涛汹涌,好半天才说得出话来。
“在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
“那么遇到我之后呢。”
“我……我还是不知道。”
平卿也站了起来,衣衫掠过桌角,带着细小而微凉的风。他与将军对立,道。
“将军是想选择太子,还是选择呈王?”
将军看着他,无法回答。
他想到了一开始,对方说的话。
“将军的心迷路了。”
他在那一刻感觉到了语言的无力,感觉自己一直在逃避的事实一下子从尘封的记忆中连根拔起,又赤裸裸的摆在了自己面前。
“我谁都不想选。”将军看着平卿道。“我谁都不想。”
遇见你之前,我谁也不想选。
遇见你之后,我谁也不想选。
6.
天气转冷,湿泞的路上,叶铺了一地,野菊花在林丛间不时能够遇见,细小的,时隐时现。早上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些,看日出的时候,阳光的晕色辐散开来,美的动人心魄。
地上都是露水,衣衫上沾的也是。青苔在石阶上一层薄绿,湿滑。
下山的时候,将军就拉着平卿走。
平卿的指尖被冻的微微发红,攥在将军的手心里,冰凉。
将军说:“像几根小萝卜。”
“嗯。”
“怎么不多穿点。”
平卿就淡淡的笑了:“隐士是要修仙的,你何曾见过身着棉衣的神仙?”
“谁让你当神仙了。”
平卿说,有些事,不会因为什么而更改。
人之所以想要成为神,就是为了追求那一份亘古不变。
就像每日的日出。
就像那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朝局。
就像人的信念。
下山,草叶沾湿了衣衫。衣摆显得有些湿漉漉的,将军指了指平卿的衣角道,
“看,你脱下凡尘了。”
平卿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将军牵着他的手,走在前面。对方的手温凉,很舒服,握在手心里,心里仿佛就安定了下去。
他们一直走回了一座山庄。
身后的平卿带着笑意的声音:“将军认得路了。”
将军道。
“回家的路,如何认不得。”
7.
仆役每日送来的简书越来越多,朝廷的事渐渐变得紧急。
吐谷浑和朝廷终是要起战,可朝内权斗还没定。淮南侯上一次只是险胜,如今即将入冬,若真的一战打起来,胜负都未可知。
平卿自然是不大在意这些,但将军是一日比一日沉默了。
仆役向平卿询问是否要添置将军的棉被与棉衣。
“不用。”
平卿道:“他呆不了多久了。”
有些事,不会因为其他而改变。
后来,没有过多久的后来,将军对平卿说:“我想好了。”
秋风掠过两人所站立的地面,身旁的树随着风动,叶旋转飘摇着。
平卿道,“当你看清了这些,也还是要回去。”
“当然。”
他认真道:“即使你这一去,多半无回。”
“为国赴死,乃将士本职。”
“即使你这一去,多半无回。”
“朝廷险恶,我会小心。”
平卿看着将军的眼睛,慢慢的,又重复了一遍。
“即使你这一去,多半无回。”
沉默。
指尖停留在对方的鬓旁,顺着那一绺发慢慢滑下。
“不会的。”将军说,“我记得回家的路。”
平卿微微一笑,弧度很浅,心中却有什么东西放下了般,眼底坦然清澈。
“明年大雪过后,腊梅就该开了。”
“备好酒席,等我回来。”
8.
将军走时,第一场雪刚刚落下。
一整晚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而到了第二天清晨,日出破晓。
阳光落在脚侧。
他回头。
一袭白衣,眉眼如画。
他突然觉得这个人太过于不真实,他想转身飞奔回去,把他摁在怀里,鼻腔里都是他的气息,让他真真实实的存在在自己身侧,一刻也不放开。
他的脚那一刻往后退了一步,足尖用力在雪地上按下,留下深深的下陷印记。却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瞳孔猛张,一瞬间眸中神色化为怅然若失。
寒风刮过,衣衫猎猎。
发在风中凌乱的飘着,擦过脸颊,麻木的凉意。
视线之上,人已不在,只留一片高地。
梅株枯瘦,枝干喑黑暗沉,上面积了些雪,黑白分明。
9.
宏历二十年冬,吐谷浑首领呼和延率二十万大军南下。
上封淮南王为护国将军,宦臣童委为监军,携精兵二十二万应战。
宏历二十一年秋,吐谷浑与梁朝休战,两相谈判。
宏历二十二年春,吐谷浑偷袭西北坪台,守将失力,连失自坪台至河西三百余里。
龙颜震怒。
宏历二十二年,由童委揭举,掀起淮南王谋反一案。
宏历二十二年,御北军长风将军拒接圣旨,率手下两万将士北伐,接连拿下河西及兰城一带。
宏历二十二年冬,长风将军被困走池,淮南王返京,御北军暂由童委接替。拒绝相援。
宏历二十二年冬,走池被困四十六日攻破,时日,大雪封城。
时间轮转,千年之后。
青薇山上,有村民挖井时,挖出了奇怪的铁器和瓷器碎片。
国家的考古队于三十日后对这座墓室进行了抢救式发掘。
这座无名墓发掘现场,当墓室被打开时,映入眼帘的不是暗封尘土铺陈的棺椁,而是一桌宴席。
碗的边沿纹路色彩都已褪色,只能依稀看到过去的纹路。内里装着的食物早已风干,失去了原有的形状。
依稀能看见壁画和屏风中的色彩,斑驳中内敛着过去的华丽。
好酒好菜都在,人却早已不在,如同凝固的历史,定格在近1000年前,千年的饭局,恍如昨天。
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年。
桌上还歪着一枚尚未破损的书简,刻了字,只刻了一半。
前一半是,家在这里。
它静静地放在那里,仿佛等着远方的人归来,带着西北的尘埃飞土,盘腿坐在对面,一边喝着酒,一边一笔一划的刻下它的另一半。
等着他回来,刻下另一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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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梗取自微博@遗产君 授权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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