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爷别闹,滚去刷巢》——拾捌·待秋风
安岩并不知道张海客是谁,但是孽龙很明显是知道一些的。他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一圈,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强忍住身体的剧痛咬牙道:
“张家……”
对面的那位点了点头:“嗯,是张家。”
他还笑了一下。
“我们居然没死绝,怎么样,很意外?”
安岩能感觉到孽龙心中剧烈的波动,如同掀起滔天巨浪。他的意识一瞬间闪过了从古至今的种种画面,闪电般飞快的划过。
在孽龙的记忆里,麒麟一族,早在数千年前的神魔交战时就已经全灭了。
他们被重重围困,天帝斟酌许久,最后还是选择了舍弃这一枚弃子。
麒麟一族一朝散灭,而其中的张家又是麒麟中最强的一脉,听说被下令全部斩杀,无一幸存。
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他不顾一切想要保护他的人,摘下面具,跟自己说他叫张海客。
孽龙埋下头,发丝垂落,汗珠顺着发梢滴落,掩盖了其下因为强忍痛苦而面色苍白紧咬牙关的面容。扶着门框的手慢慢地垂下,在门沿处留下深深的划痕。他感觉得到来自脊背处的被利器贯穿的剧痛,那种痛感让他数千年来第一次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他感觉从心口的某处,有些事物在慢慢地剥离,无情地撕开,鲜血淋漓。
这一切不过是个骗局。
他们引诱他的分身离开大山,趁本体的虚弱状态破坏乃至击杀自己,目的直指终极。
张海客说:“终极逆天改命,复族大业,自然需要它。”
孽龙颤抖的手指在地上深深地划下了回灵的符文。
守护终极是他一生的职责,他必须回去。
身形消失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张海客的眼睛。不管是面具之下还是现在他的样子,那双眼睛都是一个样子。只是昔今心境不同,如今对上那平淡的眼神时,才觉得如坠冰窟。
他的眼睛如同秋日叶缝中滴落的露水。
他开口想叫淮离,声带已经撕裂,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的意识回归龙躯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伤的有多深。巨大的黑色利器自上而下从脊背处贯穿了自己的身体,将自己钉死在洞穴中央。他不顾生命的流失拼命扳动这身体,巨大的龙首愤怒的吼叫着。蓝色的烈焰喷袭出来,向着那个青铜门前的人影冲去。
“张起灵!张起灵!”
他嘶哑的嗓音咆哮着,张家每一代族长都叫张起灵,黑金古刀是他们的身份象征之一。他不计后果的想要阻拦他,甚至以燃烧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却依旧无力回天,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迈进门中。
青铜门发出沉重而腐朽的呻吟声,在那个人的身后缓缓合上。在最后一瞬间,张起灵把头往回偏了一下,淡淡的看了孽龙一眼。
他的眼神凛冽如冰,其下是深不可测的淡漠,如同遥远的北极上无尽的冰原,看不到尽头。
孽龙的气焰被冻结了一般,他的理智在一瞬间丧失,狂吼着向前挣扎。巨石滚动破碎与尘土飞扬中,他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脊骨一分为二的断裂声。
张起灵进了门消失了。
他守护了数千年的青铜门在震动中崩塌。
带到尘埃落定,就什么也没有了。
活着的价值也没有了。
孽龙匍匐在地,感觉到了深深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一只手覆上了他的头,温凉的触感,很舒服。
他艰难地睁眼,看到了淮离的脸。
“淮……离……”
他弯了弯嘴角,低声道:“就这么喜欢他?”
孽龙沉默了一下,把头缓缓的扳向另一边。
他哑声道:“离我远点。”
他感觉得到淮离——或者说张海客,生命正在飞快的流失,如同被线牵引,源源不断的流入自己的体内。他离自己太近了,就算他是麒麟一族的人,这样耗下去也必死无疑。
离他越近的人死的越快,他清楚,所以无论有多贪恋额上的那份抚摸,多憎恨那个人的欺骗,他也不能让他死在自己面前。
他闭上眼睛,内心情绪翻涌,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情绪太过强烈,在心中如同滔天巨浪,理智决堤。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委屈。
他从一出世就只能远远的看着别人,不能靠近分毫,也没觉得委屈。
他老老实实的在深山洞穴中守了数千年的青铜门,也没觉得委屈。
他第一次付出真心,换来的却是血淋淋的骗局,他都没觉得委屈。
然而现在,他的龙身半残,匍匐在地动弹不得。那一双手覆在自己头颅上方,温柔的抚摸自己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委屈,压抑的情感埋在心底,深深扎下。
一滴巨大的眼泪顺着龙的眼睛慢慢地滑落下来。
他紧闭着双眼,听到了对方低低的笑声。很虚弱的笑声。
他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慌。
淮离不等他做出反应,上前一步,双臂张开,抱住了龙首。
他的下巴抵在他的眼角。
“来抱个。”他淡淡道。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拉的很长,像是静止了般,一切都进行的很慢。他的一颦一笑,眼神的每一个细节,说话的每一个字眼,都那么清晰的印在脑中。
他说。
“长安。”
“很漂亮。”
他的眼睛合上,脸色迅速的惨败下去,他的手在颤抖,却依旧坚持着没有倒下。他的声音微弱游丝,在牙关中断断续续的溢出来。
“我真的……”
淮离。
世界在那一刹那寂静的可怕。
一滴泪水溅落在地面上。
发出透彻心扉的声响。
然后,像是蛰伏了万年之久的火山终于爆发般,一声狂暴巨大的龙吟骇天动地,长南震动,山石崩塌,一时间风云巨变,整个天地都黯然失色。
孽龙觉得自己疯了。
他这一吼终于是惊动了天庭,来自上位者的囚灵锁链呼啸而下,他拼死与之相搏,双方都遍体鳞伤。
“郁垒,你贪恋人间情感,滥杀无辜百姓,坚守门神职责有失,三条罪责,你还不束手就擒?”
上位者的隔空传音在身侧不断地晃荡着,一字一句威严万分,却不能再让孽龙有半分敬畏了。
郁垒,他的官职。他们都叫他孽龙,怪物,只有在天庭,他才叫郁垒。曾几何时,他居然感激天庭给了他这样一个名字,让他看起来和其他的龙族并无区别,他恪尽职守这么多年,为的也是不辜负这个名字。
然而现在。恋情又如何,滥杀无辜又如何,不要郁垒这名字又如何!既然要战就痛痛快快战一回,也好过到死也窝在这洞穴之中,腐朽至死!
孽龙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带着黑金古刀窜上了天,那把刀在剧烈的身形扭动中越扎越深,血色染红了天空,带着临死的煞气,几乎要将一切划破。
那一战打了三个月,战的痛快淋漓,天昏地暗。
孽龙的罪责再也无法饶恕,他被重重锁链束缚锁死,囚禁在长南腹地中,以祭坛为笼,永世不得超生。
一切如同乍眼云烟,在山间和淮离闲坐的往昔,在洞中无聊的数自己胡须的往昔,都在上位者冗长的判决中尘埃落定。
孽龙的力量被封印,此生不再复出。
时间流转。
张起灵后来来看过他。
他坐在祭台的一角,为张海客烧纸,纸烧完了,他就走了。
他们之间的话很少。孽龙恨他,却无可奈何。
张起灵每隔很久,才会来一次。
后来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和张海客有七分相似。
张起灵叫他吴邪。
孽龙以为张起灵如此维护吴邪是因为张海客。谁料到对方摇了摇头。
“吴邪不一样。”
“我不信你不爱他。”孽龙冷冷道。
张起灵看了孽龙一眼,他面前的纸钱在燃烧中化为灰烬,在空中飞舞,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张起灵缓缓开口道。
“孽龙呈上古异种血脉,单凭黑金古刀,不可能将其置于死地。”
“一旦你解除禁制,凭你对气息的追踪本事,必将成为我们的麻烦。”
“所以只有凭借天庭的力量,才能真正将你封印。”
孽龙的心抽动了一下,本以为麻木的情绪在心中破开了一道伤口,生疼。
张起灵将最后一枚纸钱扔进火中,垂眸看着它在火焰舔舐中灰飞烟灭。
整个洞穴中光线昏暗,只有张起灵面前的一蓬火光,荧荧的亮着。纸钱的灰烬四处飘散,在空中旋转作舞。
火光照的对方的面容微微发亮。
“他为你而死,其实一开始就在计划中。”
张起灵抬起头,淡淡的看着他。他的双眼漆黑深沉,犹如深邃的浩瀚星空,看不见终点。
他说。
“你还觉得他爱你吗?”
孽龙沉默的看了对方一眼,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像是疲累了一辈子的人,终于可以休息了一般。
他的声音苍老而低沉,嘶哑的如同磨了砂。
“我爱他。”
景立二十三年,长南秋有异兽,形如地龙,庞然不可杀,近之则死。兽狂乱下山,死伤千人余,时谓大劫。
后兽潜入山林,长南腹地,有巨吼焉,响彻云霄,八百里可闻。地动山摇,长南大震。后三年大旱,颗粒无收。而兽亦不复出焉。
评论(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