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安拉利卡

多多/川风

《半壶茶》·中


  第二杯茶,入味微妙,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些许的酸,和很淡的甜,还带着涩,很重的涩意,整个口腔都弥漫着这种味道,本来是很清爽的味道,但这种味道久久不散开,就显得有些滞塞。

  苦的味道向来容易让人陷入伤感,但这千转百回的苦涩之中,却分明让人感觉到其中沉淀着的深厚的别的滋味,或许是甜,或许是更加暧昧的触及味蕾的感觉,无法触及,不可言说。却让人留恋不舍,竟忍不住想要留住它,却在这种念想出现的同时尽数褪去了。
  
  春天的城镇,在那样一个偏远的地方,也透着欣欣向荣的绿色,阳光下一切都热闹起来。风中飘荡着落花和雨后湿润的泥土气息,车轮碾过还沾着湿泥的柏油道路,一切都在喇叭和铃响中不断地前进又消失。时间是不会停歇的滚轴,人在里面跌跌撞撞,安岩望着窗外思索,就像无数和他一个年纪的男孩一样。
  
  青春是一层朦胧的纱,未知和探索的欲望是最大的诱惑。讲台上老师洪亮带着嘶哑的声音,粉笔写在黑板上,细小的白灰飘扬在空中。他反复强调接下来的复习重点,将手中的成绩单升学单甩的哗哗直响。雪白的卷子波浪般此起彼伏的顺延下去,无数手接过又传递,夹杂着嘈乱不清的抱怨和讨论,又在黑板擦用力砸在讲桌的那一刻鸦雀无声。
  
  安岩想起上课前那个男人把自己叫到办公室,他的脸古板的如同老树皮,深深地眼眶之下锐利而严肃。他说就凭安岩的成绩,离重本只差一步之遥,实在不该这样放纵。卷面拍在桌面上,安岩几乎能想象出那张可怜的卷子再拿出来皱成一团的样子。老师粗糙的手因为长期捏着粉笔,指节有些变形。他戳着白纸上的学校名字,从一个,滑向另一个,又从学校的名字,滑向那张皱巴巴的试卷上,皱巴巴的分数。
  
  他说,不要再和江小猪他们混了,你和他们不一样。
  
  肩被拍了一下,安岩被吓了一跳。光影中这个少年回头,听见胖子神秘兮兮道。
  哎,下节自习课那个老顽固不来,K网城开了家新店,一起去?
  江小猪埋头打着游戏机,一脸专注的点头,去!
  
  安岩眨了眨眼睛,阳光下这个少年额发拂动。
  不算白皙的手却也算修长,指间的笔映着阳光泛着塑料彩色的光,静了半响,脱力滚落下去,在木质的讲桌上滚了两圈,黑色笔尖在白色试卷上划过了一道不规则的线。
  
  鬼使神差,他说去啊,怎么不去。
  
  江小猪是个发誓要玩完世界上所有游戏的男人,胖子是个发誓要看遍世界上所有女人的男人,罗平是个有了马子忘了兄弟的叛徒,至于安岩。
  安岩是个脑子聪明的学霸二货。
  
  走在街上,几个已经脱了校服的大男生像匆忙人流中几尾逃脱束缚的游鱼。游戏厅红蓝的光和充斥耳膜的音乐,胖子开了瓶酒,瘫在座位上笑得不成个样子。安岩一遍一遍玩射击游戏,直到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排行榜第一出线,才一吹枪口,小得意的放下了枪。
  喧闹,这个地方总是喧闹的,属于年轻人的世界。江小猪从人群中挤出来,大声问胖子还有没有多余的币,安岩将果盘最后一片苹果咽下肚子,深深的吸了口气。
  满腔都是烟味,他一抬头,没好气的笑着踹了胖子一脚。
  
  夜色已经很深的时候,连带着几个外校的哥们儿,男人之间的压马路,巷口处掠过摇摇晃晃的身影。唯一的一班深夜的公交车也快停运,这个小镇已经陷入最后的寂静。酒瓶磕碰在地上,滚动破裂开来,流淌出一连串的肆意的笑,还有推搡和打闹。
  
  安岩是无意间听到的吉他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大概是风送过来的。又大概是这么深的夜晚实在太过安静,静的声音可以传的那么远。
  他分明听到了,而且不知为何的就觉得是他。
  
  这群人摇摇晃晃走在前面,江小猪在勾肩搭背中回过头来,夜风中这个小矮胖子醉醺醺的,大着舌头问自己。
  安岩,你……走啊。
  
  啊。安岩下意识的回答,迈出了步子,我跟着呢,你太胖了,我插不进去。
  前面传来一阵哄笑,江小猪红着脸挥了挥拳头要打他。胖子笑的尤为大声,只笑到巷口边的楼房有人忍无可忍的推开了窗,在楼上骂着什么。
  
  吉他声还在,似有若无。安岩没忍住回头一步,狭窄的巷道,远处明晃晃的街道空旷,有汽车一闪而过,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是幻觉吗。
  
  深夜的414公交车灯光是橘黄,碾过无人的道路在路上行驶。夜风中皙白的手松开了铁弦,漂浮的旋律戛然而止。
  
  一步,两步,安岩抬头望着不断靠近的路灯,安慰着自己,不过是个流浪的民谣歌手,走歌人……和自己没有交集。一天一月一年,街上擦肩而过的人那么多,怎么能只听到这样的声音就知道是他呢。
  那为什么这样在意。
  
  公交车刹车传来老人喘气一般的轰鸣声,灰尘在车尾处腾起,男人拉上了黑色包的拉链,反手背在肩上。夜风里路灯下,无论是灯杆,还是没有几个人的车厢,还是那个站着如同白杨的男人,投下了长长的影子,缓慢而又昏黄的美感。
  
  前面不知道胖子他们又说了什么,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哄笑声,安岩走了两步走不下去了,他站在那里顿了顿,在胖子回头的那一刻突然脱口而出。
  你们先回去啊,我还有点事。
  
  任性,肆意,不讲道理。
  如果这是年轻的时候的他们,那么安岩这个游离在懂事和不懂事之间的少年,在那一刻无意间踏出了再没人敢踏出的一步。
  
  脚踏过地面的时候,一闪而逝的风,摇曳了路边的草叶和空中漂浮的尘埃。衣衫猎猎之间安岩喘着气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视线视角拉广成一个迷宫一个幻境,他奔跑在一个荒诞而真实的梦里。
  气流飞快的滚动徘徊充盈着整个胸腔又吐出,踉跄的打着哆嗦,心脏狂跳中砸着胸膛,全身的血液都在飞快的奔走中喧嚣着躁动。风里的没有目的的奔跑,世界都没了声息只有耳畔的呼吸。落叶与花,春日的城镇夜晚尚有几颗疏星,它们都寂静的出奇。车辆与灯,偏远的地方寂静的时候时间仍不停歇,呼啸着穿梭而过的不仅是它们,还有更多更多的,追不回逃不掉的东西。
  
  神荼抬头,那双冰蓝的有些发暗的眸子映着路灯的光,就那么一晃,看清了公交车身上的数字。
  踏上公交车踏板的一刹那却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一瞬间,立马受到了售货员不耐烦的催促声。这个地方的当地人性子都不太好,片儿话是不留情的,刀子一样锋利,是噼里啪啦的砸下,不留反击的余地。
  不过怎么说,神荼本来就是一个不擅反击的人。
  
  一场没有目的而用尽气力的追逐,没有观众也没有喝彩,情绪在沸腾的血液中变成没有意义的充盈脑海的东西。汗水糊湿了眼眸,看见的一切变得震荡而朦胧,这个时候的人很难想起什么,速度和身体的机能会让人本能的抛下所有压在心头的东西。
  连带着家里冰冷的冷战。
  连带着那碗已经发霉摆在桌上的饭。
  连带着冷冰冰的背后讥讽的话。
  连带着拍击在桌面上黑白分明的大学纸页。
  连带着肆意妄为的吼叫和红灯酒绿的潇洒。
  它们就像是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的纸页,在迎面的风里尽数的褪下,没有尽头的飞扬离开,消散的浩荡的身后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朦胧,看不清的未知的道路。
  
  光影模糊,他好像闻到了韶华山上的雨,夹杂着落下樱花和湿润的泥土气息。
  
  安岩赶到地方的时候,整个人都脱力累成一滩泥,他一把抓紧了路灯的竿子,大半个身体都靠在水泥柱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公交车发动的声音嗡鸣作响,在眼前将路灯和世界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移动的方格,这些方格带着之上归家的靠窗的陌生人离开自己的视野,一场拼了命争取的错过。
  安岩用力抹了把眼睛,抖着嘴唇不让自己跪下去。
  
  喉咙火辣辣的发疼,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追到。
  却在埋着头喘气的时候感觉到阴影的存在和靠近,汗水浸湿的眼眸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鞋。微凉而低,这个声音明明该是陌生,却给人那么熟悉。熟悉的好像是沉浸在心底海底无人知晓的沉船,在那一刻掀起海啸,泛出涟漪。
  
  “又是你。”
  
  走下公交车是个鬼使神差的决定,哪怕这样做要走四十多分钟才能到旅店,神荼看着眼前喘的不成样子的少年,很少见的带着点疑惑的抿了抿嘴唇。
  他不认识他,遇见却意外的觉得熟悉,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走下踏板接触地面的动机不是别的,只是为了见这个人而已。
  夜风也离奇,两个人对视中安岩不自在的游移,他不知所措,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能追上,更没想到这个人竟然真的是他。少年的栗色瞳孔在夜色中闪烁里清澈,映着细小的光点和对方的全部,他犹豫了一下,结巴着说:
  “我、我把外套还你?——但是那个被我洗了,在——”
  “在我家”还没说出口,神荼就垂眸:“不值钱。”
  
  他说:“你拿着吧。”
  
  神荼背着吉他转身离开。
  
  清疏浚秀,是形容古代的书生,眼前这个人历经不知道多少地方,穿越不知道多少风沙,背影却还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灯光下的人影子拉的很长,走过的时候车辆从他身边一闪而过,车灯照耀下连带着整个人都一明一暗,刹那间占据了安岩的整个视线。神荼修长的背影和黑色的吉他包在灰黑中相融,仿佛要径直走入没有尽头的黑暗深处去。安岩望着他离开,怔着看着这个青年走远,才不知道那儿来的勇气,一下子涌上了喉腔,一下子充斥占领的心头,一下子喊了出来。
  
  “哎。”
  像是刹车,神荼竟生生的被牵扯,他回头,看到路灯下站着没动的安岩。
  
  “我能认识你吗。”
  
  风乍起,吹乱了路上的叶和花。
  单纯如镜的少年,从小到大,看到的世界局限于校园和城镇,破败而冰冷的家,肆意空洞的时间里交酒碰杯的友谊,还有翻来覆去的成绩,大概就是他所能见到的狭窄的全部。
  
  却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想象着世界之外的一切。
  对于他来说,这场用尽一切耗尽勇气的追逐,这一次固执的等待和等到的街头的对视,就已经是。
  
  一个世界,向另一个世界的问候。
  
  安岩曾做过很多不切实际的梦,上至朦胧的未来下至明天早上吃什么饭,却从没有像那样,身处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做着以前自己以为不可能事。
  如果他年轻一岁,他或许会因为惧怕和犹豫而错过。如果他年长一岁,他或许已经能看清楚这其中的荒唐和不可理喻。甚至如果时间哪怕推延一个星期,他也会因为马上到来的模拟统考放弃这一步。
  但命运就是这样不可捉摸,它不轻不重,不偏不倚的撞上了那一个节点,让人被什么击中,以一个不可自制的速度向对方跌跌撞撞的冲撞过去。偏执中又幼稚,像梦一样不真实。
  
  衣服,还有,要不要带本书。
  房间的灯一直亮到了半夜,安岩在填的严严实实的背包里又塞上一瓶水,吃力的拉上拉链,然后单肩背着包爬上窗台。他推开窗在夜风中四顾看了看,把行李扔了下去。
  蹑手蹑脚的关灯,无声的走过刚刚平息的战场,那个女人砸碎的碗和玻璃瓶碎片还在地上,没有人收拾。安岩曾无数次沉默着拿扫把将它们扫到垃圾桶里,却挡不住它们接二连三的出现,成了生长在地板的植物,带着尖锐的刺,扎穿每一个人的脚掌,心脏通凉。
  
  他关上白天被那个男人数次狠狠摔回去的门,合上的一刹那回了头,看到月色下静谧的客厅,茶几上的果盘,苹果已经腐烂,死气沉沉的模样。
  背上的东西很沉,安岩走在真的没有人了的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没事,小爷福大命大,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我们有缘分啊,再说,小爷我那么帅,他总不会把我甩了吧。
  
  凉风和寂静让这个少年慢慢的冷静下来,他发现他甚至不知道神荼在哪儿,更别说这个人来自哪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根本一窍不通,却一时冲动的就。
  走在大街上。
  
  我靠,这都……
  什么事儿啊。
  
  ——我把外套还你吧?能见你吗?
  几天前和他唯一的接触,压着马路的两个人,披星戴月说不上,走在路灯下是真的。
  神荼似乎是真的说不过他,这个青年眉目中总是那样,平静之中沉淀着看不透的冰冷,他看了安岩一眼,道。
  ——三天后,还是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神荼那张被人称道的疏冷的脸,他那个说起来不善言辞而孤僻的人,却给安岩一种恍然的感觉,让他以为这个是很温柔的。
  在封闭的冰凉之下,在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之下,他的眼里这个人是温柔的。
  
  结果在等了数十个小时后,安岩站在来来往往的白天上学上班的人群中,所有耐心都消失,觉得自己被骗了。
  
  这个少年的脸变得难堪,又从难堪变得不甘,是,我只是个学生,我只是个只见了一两次的陌生人,所以就这样!?
  
  那算了,我自己去。
  
  他硬着头皮要上414,手腕就被人一把拉住了,一回头差点在挤着上车的人群中磕上对方的头。他被神荼一把拽出来,力气很大到胳膊生疼,还没站稳就双肩一抖一紧,他抬头,对上对方皱着眉头的脸。
  
  安岩眼前一亮:“你终于答应带我走了?”
  
  ——哎,我有个事。
  ——嗯?
  ——你……能不能带我走。
  
  脚步停下来,昏黄的影子停滞,地上的尘埃跌落,那个背着吉他的男人沉默的站在那里,站在路灯下,半响没吭声。
  他离开的果断而不由分说。
  
  神荼的眼眸在上午的阳光之下还带着金色的光点,他深吸了一口气,问你家在哪里。
  安岩一偏头,我不回去。
  
  “我问你家在哪里。”
  
  安岩被这意外的严肃和低沉给震的浑身一抖,他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袖,还是低着头。
  “我不管,我要离开。”
  
  “你的家人会担心。”神荼道,“你的老师会担心,你的朋友会担心。”
  
  他们真的会担心吗。
  神荼看到安岩笑了一下,这是一个他见过很多次的笑,却又是从未见过的。刹那间仿佛是电流在指尖传达到脑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间这个人的眸子狠狠颤了一下,直至他一下子松开了按着安岩的手。
  
  他转身就走。
  
  果不其然,安岩一咬牙就跟上了。
  
  他走过很多地方,没人问过他为什么那么年轻却选择这样一条路,以至于后来这个男人自己都忘了当初做出选择的初衷。可是安岩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淡到极致的笑,就仿佛是一个解封的魔咒,将心底将往事将以前的一切都生生翻出,已经发黄卷边的过去在脑海中循环往复,神荼走在路上,每一步都稳定而压抑着回头的冲动。
  
  他听得到身后人的喘息和咬着牙的碎碎念,知道他跟在身后,但他不能回头。
  
  这个人,还是个孩子。
  还没有到非要懂事的年级,还可以挥洒自己的时间做出各种荒唐的选择,还有充足的时间去描绘填补美好的生命。他的路那么宽,宽的让人不敢涉足。
  
  那个时候春天还没过去,城镇很小,路很长,阳光温柔而爽朗,路边的花还未落下,在风里摇摇晃晃。
  
  路上带着微潮的泥,还有赶羊人留下的一堆堆羊粪,风从远处呼啦一声袭过来,吹过神荼的额发,掠过安岩的背包带。
  跟在身后的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安岩第一次一口气走那么远的路,背包本身就沉,挂在肩上跟灌了铅似的,磨得肩膀生疼。他知道两个肩膀肯定被磨破了,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料子,不光是肩膀,两条腿也酸痛,连带着气快赶不上,这个人眼前都快看不清了。
  
  他故意的……走什么国道!
  
  神荼走的很快而且不带停留,安岩每次停下来哪怕灌口水都要马不停蹄的追着跑好一段路才能勉强跟上。这个人是铁了心要让自己死心,他不服气更不甘心,满腔子里都是好那我就跟给你看,我就非要跟着你能拿我怎么样吧!?
  
  能怎么样,神荼快被满脑子乱糟糟的往事和身后这个不依不饶的孩子逼疯了,他能怎么样。
  
  他怕身后的人还在,又怕他不在。这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第一次被这么难缠的角色跟上,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心里明明知道抢个电话或者随便找个机会就能把人甩掉,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这样做,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里莫名其妙的担任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色,一个本不该属于他的角色。
  二货,不怕我是骗子吗。
  
  承载货物的货车,大大小小,还有来来往往的小轿车,穿梭着而过。铁皮横栏杆下,狗尾草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摇晃,路下面远远的,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再往远处看,就是模模糊糊的城镇和天际呼啦一下子腾起来的鸟群,一下子穿过天空,遮蔽了一瞬的日光。
  
  只有在不得不休息的时候,或者安岩已经彻底跟丢这个混蛋的时候,神荼才会停下来。风里空气湿润,掺杂着似有若无的落花香味。他在这个时候弹起吉他,孤单独调的两三声,然后是清澈流淌下来的旋律。
  
  这种声音不高亢,不嘹亮,是让人很安静的曲子。
  安岩循着吉他声找人,有的时候在小卖部的外面墩子上发现他,有的时候在路边田埂上看见他,有的时候这个人只是靠在树上。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人的身上,明晃晃的光斑和分明的光影,这个半阖目弹奏着乐曲的人,是他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潇洒和自由。
  
  他在神荼身边抱着水壶喂水,揉着磨出泡的脚,累得不想出声。甚至对方不留情面的又踏上行程,都没力气喊一声等等。
  
  放弃吗。
  ——放弃个鬼啊!
  
  安岩硬着头皮扯动着已经痛到要抽冷气的双腿,脚掌的泡破了,火燎的疼。他硬是要踉踉跄跄的跟着,一边跟着一边还碎碎念着给自己鼓气撞胆。他盯着对方的背影,追着那个远方的吉他包,一步两步合着对方的步伐。
  他们才只见过几次面,但这个人的背影已经很熟悉了,看了这么多次,都看出了下意识。
  
  他居然就这样硬生生的坚持了两天。
  连神荼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随随便便的二货,居然这么坚定的跟了两天。
  
  晚上这个孩子抱着膝蜷缩在地板,任性的拒绝神荼的种种赶人的举动。事实上安岩已经累得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他几乎是在坐下瘫倒的一瞬间就睡着,额头上还带着晶莹的没有淌下去的汗,以及还未曾平复下去的呼吸。
  起起伏伏,神荼拿毛巾给对方擦脸的时候,这个人居然没醒,乖顺的像个小动物。
  
  他在安岩衣兜里找到了他的手机,没有解锁,果不其然的数个电话未接,这个男人在漆黑的夜里半跪在地板上想了一段时间,不吭声的开始发短信。
  该让家长把他送回去的。他想。
  
  手下却是在编织一个谎言,精致而又玄幻,让人不得不信,却荒唐的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写的。
  这次是神荼在问自己了。
  
  我在干什么。
  
  在第三天,还是枯燥的国道,还是走不完的道路,还是没有千篇一律的风景,还是遥远追不上的人。
  神荼的背包和他的人一样简洁而黑色,本身的存在就是距离感。和前几天唯一的变化是休息的时间开始变长。那时天气也变得凉了一些,云透着点灰覆在天空,遮住了太阳,将世界侵染成冷调的灰色。
  安岩听着神荼的吉他声,慢慢的打了个盹,不小也不重,那双闪着固执和朝气的眼没精打采的合上了,又挣扎着睁开。
  
  指尖拨过琴弦的时候,声音是迸出清泉般通明,是一种铮铮的温柔,像是小溪潺潺,倾泻在时间里。
  安岩睡着了,靠在神荼的腰侧。
  
  神荼顿了顿,垂下了眸。
  
  天际传来滚滚的轰鸣,群鸟扇过头顶,要下雨了。
  他收起了吉他,注视着对方的侧脸,晚风里这个男人半蹲着望着眼前的少年,离得那么近,近的能看见对方疲惫的黑眼圈,干燥的嘴唇,还有因为走了太多路而发红的脸颊。
  手臂穿过膝盖弯,头弯靠在肩侧,无声无息的抱起。
  
  走在路上,隔着薄薄的衣衫和皮肤,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
  神荼想他大概输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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