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安拉利卡

多多/川风

《夜雨寄北》六·幕起

  夏雨,瓢泼,残花一地。

  整个太央湖在雨中破碎成无数波澜圆圈,华服男子的手中,一对阴阳手珠摩擦着旋转。
  一下,两下。
  
  隔着重重烟雨,暮鼓声传响在长安的上空,激昂高亢,在风中辽远。

  在那鼓声中,已经寥寥无人的街上,浑身湿透的男人,抬头望向重重乌云压下的天空。

  雨水顺着鼻梁滑下,在嘴角滞留了一瞬,滴落在积水的地面上。
  一步,两步。

  
  这个一直眼含笑意的人此刻很难笑出来了。他没有回头,只怔怔道:
  “毛蛋,你说,神荼真的能好好回来吗。”
  
  毛蛋赶紧上前把伞遮在男人的头顶,唉声叹气。
  “你,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安岩眼眸仿佛进了雨,他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

  街上马车辘辘而过,一大一小两人走在雨中,皆是沉默不言。
  

  第二日安岩未曾上朝面圣,托病不出。

  方时太子殿下在朝堂未能在百官之中见到那张年轻稚嫩的脸,虽然心里有所准备,还是不免一哂。
  私心里,他倒是很想知道这个名扬长安的风流才士,到底能有多大见识。
  
  然而他不曾想到,紧闭着的安宅之内,雨水滴落石阶之上,静的了无生气。

  毛蛋穿着安岩的衣服,无聊的叼着草根坐在屋檐下,托着腮数天上的云朵。这个青年小书童究其真正年龄,还是个孩子。他喜欢翠屏山上的野兔还有野百合,这长安漂亮是漂亮,却总感觉没那么好玩,压抑着的壮美,跟那座巍巍的朝天宫似的。

  他想起自己还是个石头的日子,那个时候每天只需要坐在那里,真希望自己能动一动,哪怕被风卷走,能看看山对面是什么也好啊。
  
  后来终于得偿所愿,能够走路,又被猎人发现,逃的只剩一口气,撞在安岩的怀里。
  
  那时安岩还是个毛头小子,抱着毛蛋说什么都不让人碰。那些人看安岩是个小道士,保不齐有个什么奇符异术,也就骂骂咧咧的散走,各自回家,嘴里还念叨着要拿这个小妖泡酒喝。
  毛蛋喃喃道:“石头泡的酒,能好喝?”
  
  耳畔还回响往昔安岩稚嫩的声音,他举着自己,献宝似的给那个男孩看。
  “神荼神荼。你看我捡到什么?”
  
  毛蛋对神荼印象不深,因为不久之后那个男孩就离开了。他对那个男人小时候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安岩。自己主子会在安静的夜里睡不着觉,就特孩子气的跟自己讲神荼的事。

  若说安岩是妖,那也一定是个小小妖。他说起神荼是那么眉飞色舞,好像在说什么大英雄。
  
  ——其实不过在说“神荼喜欢吃核桃酥而已”。
  

  按照石族的规矩,石妖认定的主人,称呼为爸爸。
  
  “爸爸啊爸爸。”毛蛋苦着一张脸,眼巴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你跑到哪儿去了?”
  

  那长安城市井街巷的传说中,有一位年轻有为的神医,据说针法超群,能够起死回生。又说他精通百草,其药效用无穷。又说他医术绝伦却又容颜清秀,是个爱喝桃花酒的俊俏后生。

  而这流言中最最有名的,却是他行医不救。
  医者自然是救人的,他也确实救过人,要不怎么说他医术好呢。
  
  “只是我救过的人,后来都死了。”张海客道。
  “哦?”
  
  “病,是治得好。但是命改不了。”这麻衣郎中晃悠着手中的扇子,又道。
  “我在这里的使命不是为了救人,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看病,你来做什么的。”
  
  安岩踱步在那一方巴掌大的药宅中,前八步,折回去,还是八步。炉子上药罐子冒出烟,浓郁的药香蒸了满屋子。张海客挥着蒲扇扇风,看着青衫男子在匾额之下回过身来,拱手,正眸,便是俯身下去,赶忙一丢扇子:
  
  “慢着,你给我慢着,你要干什么你说清楚。”
  
  安岩道:“你是神医嘛,我来求药的。”
  
  “跌打酒要不要,我给你算友情价——”
  安岩一笑。
  
  “我是来求药的。”
  
  张海客抖了抖袖子,站在这个欠揍的年轻人跟前,确认对方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不太好惹后,架势也丢开。他摸了摸鼻子,上看下看眼前这个男人,眼睛眨了眨,做出一个了悟的表情。
  
  “你不是人。”张海客说,“你谁啊。”
  这问题倒是把安岩也难住了,他无辜的看着郎中。
  
  “我也不知道。”
  
  这世间天地存万千生灵,有妖,有人,有仙,有佛。
  有传说九天玄女在东海抛下落花,也有流言说有和尚西行,终于得道。在人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善,恶,徘徊于酒桌,逡巡于茶盏。
  而安岩的存在,似乎不属于这其中任何一个。
  
  他有人形,却又异于常人的拥有预知的能力。他有妖力,却不属于妖籍。他没有出家没有尽尘缘,也从未听说过自己是仙。
  毛蛋把他当一个大妖来看,道长把他当仙人来看,只有神荼把他当做安岩。
  

  神荼的字眼,仿佛是一剂鸡血,让人心头一颤,挺直了脊背,越发的坚定起来。安岩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尽量做出恳切的模样,一字一句道:
  “拜托了。”
  

  那长安不是什么好去处,待在长安的人各有各的心事。

  毛蛋说,他是妖,吃人心的妖,虽然跟着安岩他很久很久没吃人心了,却还是能看见每一个人的心。
  来来往往,他说,长安里人的心,沉的不得了哇。
  

  那时神荼和黑瞎子在北方荒草原野之上以头盔为杯,迎月痛饮。士兵连营做炊,壮观萧索。那黑瞎子笑一代世子学什么打仗,硬是和神荼真枪实棒对阵两场,迎来满军喝彩。

  风沙中一个将军一个督军打累了,坐在离驻扎地不远的高地上,那黑瞎子搭上神荼的肩,揶揄着问:“陇右的总兵是你的人。”
  
  神荼看着黑瞎子,不说话。

  扛着刀的男人啧了一声,摇着头道反了反了,那狗皇帝也是糊涂,怎么把这个职位给了我。
  神荼道:“你现在杀了我,回去尚可请一等侯爵。”
  

  将军大笑,摘下腰间的酒囊袋,咬开灌了一口,又利落抛给神荼。
  “痛快!”黑瞎子道,“不过小心了,还有人等爷回家。”
  
  那塞外琵琶铮铮杀意,一声羌笛突兀和月亮同时升起,十里营帐被圆月映为霜白,在飞沙中赤旗猎猎。

  来往站岗的士兵挺拔如松,长枪箭头寒芒冰冷。
  
  神荼道:“我会的。”
  

  “他会回来。”安岩道,“我会让他回来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毛蛋等他已经在屋檐下睡熟了,小小的身体蜷成一个团,像块小石头。
  他披着月色在阶前弯下腰来,低声道:
  
  “辛苦你啦。”
  

  几日后的长安茶馆,说书人拍案起伏之间,又多了新的谈资——说那本朝新任探花,那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哇,年纪轻轻博学多才,那官位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就是那位丰年先生?
  
  对咯。正是此人!
  前段时间,朝廷接连惩办了几员大官,连世代受恩荫的长孙一族都被流放,你说这前前后后五年了,那圣上什么时候这么动怒过——自从这安拾遗一到,那笔可是字字诛心,能够杀人啊。
  
  ——这可不得了,这安大人岂不是得罪了很多人?
  
  嗨。那茶盏对面说客一摆袖子,敲着桌子道,奇怪就在这儿。这安小后生入朝廷,却愣是没事,不仅如此,他背后的人,那可真是奇了,说出来,都没人信。
  
  ——哦?
  
  赏银铜板砸落在黄木桌上,乒铃乓啷声中,那说书的压低了嗓子,眼睛滴溜溜环着茶馆绕了一圈,慢慢道:
  
  “这安大人,据说在入朝做官之前,就和当朝的秦国公世子——就是现在出征在外的那位大人,交情非同凡响啊。”
  
  说罢,不等旁人伸长脖子抢话,那拍案的惊堂木往前一伸,这人又道:“不仅如此。就在三日前,那太子殿下亲自书帖,邀这位安拾遗前往府中一叙。”

  “太央湖水,赤湖棋亭,那是什么去处?太子点名青眼的人,朝廷上下——”手下兀的一拍,响亮清脆。
  
  “谁敢动他?”
  
  顿时茶馆内一阵唏嘘,碎语嘈乱中有人哂笑道:“要按你说的,那他就活不长了。”
  
  那说书的嘿了一声,众人纷纷向桌下看去,只见临窗边上坐着个俊俏美极的公子,眼眸如玉眉心点丹。他只是眼波流转,环视一圈。那说书顿时脾气全无,站起来公公正正合袖做礼道:“这位公子才貌双具,方是人中豪杰,小的不才在这儿混口饭吃,还请公子请教这安拾遗,何来的必死之说?”
  
  “跟你们说有什么用。”公子回过眼眸来,将手中茶盏一放,漫不经心望着窗外道路车马。
  解雨臣收了手中扇子,眼眸中难得多了几分不耐。
  
  这个安岩,到底想干什么。

  
  下朝,大殿之外,群官分三两离开。
  安岩迎着初夏的阳光整了整朝服,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回头,离得太近,差点一脑袋撞在那男子胸口,连忙后退几步,忽的一拱手。
  
  “不是。”安岩道,“殿下,你跟着我到底干什么?”
  
  太子剑眉一扬:“你想知道?”
  
  殿外人少,空旷阶上一上一下,安岩站在日光之下,又成了往日里人前仙风爽朗模样,他自顾自一笑,抬眸道:“我说我想,太子殿下又不会告诉我。”
  
  男人笑出声。
  “那日放过你一次,没想到还是这么不长记性。”
  
  话音未落,安岩的眼神也暗下来,嘴角的笑还没落下,只是讽刺了。
  他甩下一句“胜负还不一定呢”,拂袖便要走,却被一只大手生生抓住了胳膊。
  
  铁钳一般,扣在臂膀,火辣辣的疼。手下肌肉猛地绷紧了,紧实有力,可那手如同鹰爪一般不松开,仿佛胳膊被一块铁坨拴住。安岩回头气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迎面而上的手一把卡住了咽喉。
  
  瞳孔猛张,手不留情的收紧,安岩睁大双眼不可置信般盯着男人鹰隼似的双眸,对视上对方眼神。
  ——心猛地抽搐,浑身的毛孔都奓了起来。
  
  那男人眉如峰峦,气势沉稳逼人。
  
  “本事不大,口气不小。”他道,“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手松开,安岩不住的咳嗽,待起身刹那又被手猛地托住腮侧。
  呼吸一窒。
  粗糙手指擦过细腻的皮肤,不轻不重的碾过嘴角,像是捧着什么供人玩物的宝贝。
  “你再查下去,真的很危险。”
  
  宽大的滚边长袖遮住了两个人,安岩猛地推开男人后退着踉跄。
  
  无人,呼吸紊乱中安岩留心四下,心凉了一半,无人。这大殿之外什么时候这么空了?
  
  毛蛋呢,户部侍郎呢,群官呢,站在殿外的侍卫呢?
  心跳如擂鼓,失措中两人擦肩而过,好像一座山从身侧掠过。太子轻啧一声扬长而去,天一门外群鸟乍起,那人如沐金雨,负手而立。
  
  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紧握成拳。
  

  尊卑,高低,长少。

  太子轻声道:“你懂了,也赢不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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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是个锦鲤,评论会有好运(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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