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安拉利卡

多多/川风

《夜雨寄北》二·解语


  神荼做了梦。

  小的时候,安岩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盗书库,什么书都偷。上至几座山外镇中那座高高的书院,下至自家道观那间总是落着锁的藏书阁。两个孩子会在夜里装模做样拿着布挡脸,沿着长长的屋脊在山岩和城镇屋顶上上下下。神荼反正比安岩大几岁,做事也要沉稳些,每每安岩要被发现了都是他一个猴子捞月将人救走,这么一来二去倒是很成功了几回,让安岩得意的不行,捧着基本市面上几十文钱就能买到的小破刊宝贝的不行。
  
  说起来他只是天生喜欢和神荼一起而已,仿佛做了天大的事儿都能让对方兜着似的。那老师父毕竟是个道长,这点子小伎俩怎么可能不知道,却也碍着神荼的面子,只能咬着牙敲打这个孩子几句。

  安岩满不在乎的说,我知道不会被发现。
  他一脸天真的望着老道士,说我看见了。
  
  他的看见了,是他知道自己能拿到书,是他与生俱来预知能力不动声色的显现,安岩知道这一点,他从未在这些预知上失手过,用的倒是得心应手。

  那双眼睛,神荼最喜欢的就是安岩的眼睛,灵动而专注,望着自己的时候,就好像全世界整个人的全部都属于自己一般。波澜中清澈,带着鹿一般的狡黠,还有天空飞鸟的自由。

  这样一双眼眸,这样一个愿意拉着自己胳膊无意识的撒娇的安岩,本身就是一种浪漫。
  
  临走的那一天,可以算是整个云山道观几十年来最声势浩大的一次盛观,接踵而至的马车,镶金佩玉高头白马,宽敞的比县令老爷的马车更显赫的车身头盖。沿着山路,屏风斑斓,掩映在重叠的树木中。安岩眼中锦衣华服的、从未见过的人仿佛听到了号令,在见到神荼的一刹那顷刻跪了一地,连带着整个道观上上下下的十几名弟子全数下跪,乌压压一片喊声统一震天。

  “吾等拜见世子殿下!!!”
  
  临走时阳光正好,安岩手里还拿着清晨被师父罚扫院子的大扫帚,穿着个破破烂烂打着补丁的道服,望着神荼道:
  “你不和我一起偷书啦。”
  

  这个人啊,倒是没被吓到。
  神荼不知为何舒了口气,眉目朗朗:“我要回去,你会到长安吗。”
  
  那孩子倒是果断的摇头:“江湖那么大,去长安干什么,远走高飞,岂不痛快。”

  “哎。”安岩望着神荼,“等你长大了,等我长大了,你会不会来看我?”
  

  说着就嘴角有笑,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意,映着阳光,安岩咬住了下嘴唇,克制着自己说话没有颤音。
  没有颤音,就没有哭腔,没有哭腔,就不会被对方发现自己眼眶中的水光。

  
  白皙如玉的手,在那一刻抓紧了缰绳,用力到指尖嵌入肌骨,神荼注视着安岩道:
  “你借书,踏房檐的时候总是不稳,以后没有我,记得小心些。”
  他又道:
  “我会的。”
  

  他说会的。
  又是恍然的梦醒,这一次睁眼看到昏昏纱帐,窗外已经蒙蒙发亮,屋檐下鸟扑棱的声音簌簌的穿入耳畔。神荼撑着床面起身,单手覆上额头。
  安岩。
  眼睫垂下,眸中暗色深浅。
  

  安岩安岩安岩。
  秦国公的嫡长子,身世显赫的世子殿下,在那一刻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现实梦境混淆不清的视线中,恍惚中还是那个骑白马拍折扇回眸一笑的男人。
  
  你……
  为什么进了长安……
  

  隔着红木透雕小窗,那横梁之上乍然飞起一只青鸟,沿着清晨的钟鼓扇着羽翼,逆着风而上,闪过层层流云,掠过大半个长安的千家万户。
  
  晨起,各个坊市的井边响起汲水声,跨过汩汩的河道,朱雀大街上已经熙熙攘攘。往来人等错综繁盛,道路两旁百年槐树映着初升的朝阳,投下纵长的光影,迎着直向北上,整个长安的核心。蔚为壮观的商阳王朝高高的内城墙,映着朝日泛着威严的光。
  
  “那青楼叫西孟楼,西是西施的西,孟是孟姜的孟,可谓是大梦一场,是个逍遥快活的好地方。”

  “喂,跟你说呢,你听到没有?”扇柄不轻不重的磕上脑袋,毛蛋嗷的一声捂住了头。
  
  安岩还未正式做官,仍是一袭白衣,手里拍着把山水桃花扇子,走在街上还不忘顺手敲打一番身边那个书童。一派文人书生样子倒是别具风采,用毛蛋少的可怜的词汇来说,那就是人模狗样儿——不能说出来,说出来还会被打。
  
  不过安岩说的没错,但凡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商阳王朝,都没有不听说过西孟楼的名头的。说那长安四大怪,雌雄莫辨花解语便是在此地。眼看着安岩已经站在巍巍高楼之外,仰着头自上而下一个字读着读着招牌下来,也不得不惊叹这气派,这雕饰。这西市中最曼妙绝伦的奇葩,果真如传言一般,连脚都还没踏进门槛,腿就酥了一半。
  
  说是那西孟楼的花魁头牌,便是那名闻天下的花解语,这一回安岩要找的人也是他。传闻中此人雌雄难分,美的妖娆万千。那翠碧重叠纱帐之后层层高木阁栏,围绕其中高楼中央一圈阳光投下的宝台,是那红玉玲珑台。隔着镂金丝镶白屏风,那台后隐隐的望见一人模糊的影子,看不透,望不穿,只有朦胧的曼妙轮廓,坐着,仅仅是坐着,还未露面,便已是让无数男女魂牵梦萦。
  

  那门口等着的小厮都是有眼力见儿的,知道是客就忙不停的往里领。毛蛋惊得是合不拢嘴,它算是饱了一辈子的眼福,眼珠就没从那红粉堆绣莺歌燕舞中移开过。安岩甩开扇面,学着风流才子的姿态负手而行,扇风扬发,那是俊逸潇洒,等他将扇柄轻磕那黄花梨木扶手坐下,已是无意间撩了好几个名人墨客的眼神。

  西孟一向是京城隔着信息的离散中心,这当朝新晋探花大方出入青楼歌舞场所,一事若是传的快,第二天就能传到圣上耳朵边。可安岩浑然不在乎这个,仍是落落的坐着,坐的还是最好的地方,看的那是最全的景,听的那是最近的曲儿。
  
  笛诉,清澈悠扬,婉转哀怜。
  回荡之间,安岩微眯上眼,和整个西孟上下公子堂客一样,一副醉享国色的模样。
  
  手中摇晃的酒杯倒是一滴都没沾上,心思还是清醒的很。
  
  说那冠绝天下西孟,首屈一指解语,每逢登台,其下赏银最多者,可受花魁一茶之礼。多少富甲一方巨商一掷千金,贵族卿相耗尽家财,只为入那花魁闺房共饮一杯西湖龙井。说是千金不换,这才是真的千金不换了。
  
  眼见着一曲笛声罢,掌声如雨,在那大雨滂沱喝彩之中,一只皙白的手攀着屏风一侧,仅仅是那手,说是削葱根也不算,但偏就是让所有人眼都直了。安岩心里估摸着一个男人的手怎么也能这么好看,就那么想着的一晃,那红衣广绣一步迈出,一刹那整个世界都哑然无声。
  
  说是天下第一美人,他侧眸瞥过来,惊鸿一面,那是真的让人心跳静止。
  
  安岩怔了半响,才道:“赏。”
  毛蛋忙不停的低头翻银票,翻了半天才想起来问:“……赏多少?”
  
  “两千两。”
  
  一锤惊起千层浪。

  
  昨夜下了雨,雨后屋檐还留着点潮,在寂静无声间一滴雨水顺着屋檐的瓦沿滑下,吧嗒一声落在了地面的青石板上。
  
  宅院不大,三进院,一个小小的木匾,古色古香的两字,安府而已。
  
  阵仗不大,门外一前一后,前者玄衣玉带,后者侍衣别剑,还有就是两匹白马,并肩在一旁院墙下一高一低伸着脖子去咬花枝。
  
  鸽子从天际如雪白的流星倏然飞落在侍从的肩上,不出半响,神荼便听到身后人道:“世子殿下,安……大人并未在府,有人得到消息,说在西市看见了他。大概是去西孟楼。”
  
  西孟楼。

  神荼皱眉,没来由的心里涌上一场莫名其妙的酸味,倒是从未有过的浮躁窝心。
  到了长安,不来见我,第一件是去逛青楼?
  

  侍从问:“殿下,要回府吗。张庭海大人在——”
  
  “等你一议”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见世子殿下转身,阳光下面若皎玉的脸黑了一半。
  

  “去西孟。”
  他牵了马便走,干净果断,那白马还叼着桃花一枝,哒哒的跟着,摇头晃脑,莫名其妙主子突然这么着急似的。
  

  而方时西孟,安岩冲着眼前妖娆红衣明眸一笑,那笑的可爱,若是让神荼看见了,便知道这个少年心里定是没安什么好事。若说那花解语是美到侵占人心的灼灼海棠,那安岩这一笑就明若山寺墙角的一枝桃花,山风爽朗,那花也清秀,不占人眼睛,却也让人心里舒坦。
  

  他说好啦,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花姐姐,哦不,花哥哥,咱们该谈生意了。
  

  眼眸潋滟,一手托腮,女装的解语花漫不经心的望着眼前这位出手就是两千两的阔气才俊,他端茶,似是而非的哦了一声,道好像不解其意似的。
  

  “这西孟是你的,是不是。”
  
  话音刚落眼前人的眼神一颤,解语花抬眸,望着安岩深深的看了一眼,方才轻声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客人。”
  
  安岩还要说,丫一扬扇柄哗的展开,山水一显一收,评书架势学的倒是有模有样。
  
  “说那震及江湖的夜行三剑退出江湖,那南瞎入了朝廷,那北哑不知所踪,那花——花爷爷,在这市井中央,皇城天子脚下,开了家——”
  

  不大不小的杀手馆。安岩冲眼前人眨了眨眼睛。
  
  他说:“那楼下的两千八百两,算是定金,按着规矩,等事做成,再将钱送往府上。”
  
  指尖将桌上素纸推过,几道鲜明的折痕,精细的小楷写的齐整。
  
  那个山间桃花一般的少年,在西市熙熙攘攘来往的商人百姓之上,清风长铃高楼西孟之间。在那闹市中最煊赫清净的角落,眼眸望着全天下第一美人,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梦里所见的玄衣背影。
  
  镂雕小圆木窗外的成群归鸟掠过,他道:“我啊,想杀一个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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