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安拉利卡

多多/川风

《鹊桥仙》——上·淮水

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梗,我只是突然想填坑。连带着上文放在这里,已经可以当新文看了。

有点长,万字预警。万字预警。【捂着自己的废手】





  淮水镇的街面不大,中心偏角有个低矮的画屋。木板门,匾额是好黄杨,已经用了十几年,生了裂痕。门是一直大开着的,男女老少皆可来往,一年四季也还算热闹。
  画铺对着一条府河。河水粼粼。上有一座石桥,虽不大却精致,也算得上镇中的一道标志了。
  屋外太阳将西,隐隐有雷声,天色其实并不见好。闷热。路上却很热闹,人们已开始提灯,摊子也陆陆续续摆起来了,人来又往,叮铃铃的车队从屋外经过,引的青衣又伸长了脖子想往外看。
  
  安岩哼着歌谣,头都没转一下,抬手在他脑袋上就是一磕,把那个不上心的小徒弟给叫了回来。
  
  对面坐着的姑娘抿嘴一笑,举着帕子脸颊微微绯红。
  “看看,人家客人都笑你。”安岩手执描笔看看姑娘,又看看自己的画,一边勾勒一边说着。
  
  “安先生带徒弟也太严了些。”一旁坐着的嬷嬷笑道,“今儿个是七夕,哪家的孩子不想出去玩啊?待会灯会要起了,我们家姑娘还要去赏灯呢,这不,指甲都已经做好了!”
  
  “就——是——”青衣抱着脑袋拖长了声音道。
  “要你多嘴。”安岩抬头冲着小徒弟吐了下舌头,然后又转过来对嬷嬷笑笑。
  
  “说起来灯会,三小姐可要得桩好姻缘。”
  这下坐在跟前的姑娘脸羞红了,跺着脚小声道:“先生。”
  
  “这有什么?安先生也不算是外人,你倒害起臊来了。”嬷嬷拉着姑娘的手道。
  “钟家是个好夫婿啊,人家祖爷爷可是四光年间的百户长呢,生的又是仪表堂堂,谁不喜欢啊?”
  
  这下姑娘脸算是红透了,拧着帕子扭捏着不吭气。
  
  “算了不提这个,今年七夕有什么新歌谣,三小姐可否能讲给我听听?”
  
  “歌谣?”姑娘抬头眨了眨眼睛,略略想了想,“今年时兴的歌也就那几首,山河恋,一压梅,这几天还兴些小调,不成名的……”
  说着,三小姐小声哼了两句。
  
  “七夕乞巧哎,花灯星星也,牛郎哥哥提灯来,伊在鹊桥外……”
  
  安岩等她哼完了顺口接了一句:“这歌好听,可得跟你的钟哥哥好好唱唱啊。”
  
  “喂!”
  画铺里一阵笑声。
  
  送走了宁家小姐和嬷嬷,画铺里算是空下来了。安岩接着描他的美人图,宁家姑娘长得虽然不丑,但也算不得出挑。而在他安岩手里,笔锋一收,颜色一铺,就是活脱脱的美人下凡。
  
  “师父你这不是耍诈么……”青衣在他旁边研着墨,嘟着嘴道。
  
  “这有什么?”安岩瞥了小徒弟一眼,“画笔可不光是在画人啊。”
  “啊,我知道,用笔者,其心自正,其意自平,一笔上可荡千年以记朝国,下可描秋毫以记生平——”
  啪的一声,扣在额头上。青衣嗷的叫了一声。
  “从哪学的你,这些官话讲的到真是多。”安岩荡笔换色,笔毫在水中汪出一片墨色,像雾般优雅地弥散开来。
  
  “画画就是画画,那是拿来卖钱的,你扯这么多弯弯道道干什么。”
  
  “……喔。”青衣小委屈的撇撇嘴,心道人家龙知府可比他师父会说话多了。
  
  看人家一口一个父母官的,前几日还亲自下车位路上老者让其位,那才真是大人风范。
  
  “茶馆那边有什么好玩的消息没有?江百户呢?”
  
  “能有什么消息……还不是紧急紧急,两边都没讨的了好。”

  青衣知道自家师父喜欢听什么,左不过是些军政谣言,淮水镇像师父这般年纪的男人,大多都爱这些。
  
  如今他们梁国与北燕交战已有数月,两军陷入大千山沼,死伤惨重。国内皇帝年迈,太子未立,宁王和献王各自为政,正是国势飘摇之时。
  
  “那群打仗的也太不是东西了!”青衣撩袖举拳道。
  “要是我能为国杀敌,就算是死,在所不辞!”
  “是啊。”安岩放笔,两眼泛光,“最好赐我马良笔,到时候我画一个死一个,画一个死一个!”
  “对啊对啊!还要有十八铜人铁壁横练之术,对方一打过来,我们就哼!哈!哟——嗷!”
  青衣脑袋上又被挨了一下,整个人抱着脑袋跳。
  “真是中二。”安岩嫌弃的看了一眼自家徒弟,顺手在草稿纸上勾了一个青衣的小人,然后在上面画了个圈——“死去!”
  
  ……是谁中二啊师父!青衣鼓着腮帮子瞪了安岩一眼。
  
  “啧。江百户呢?”
  
  “他午时就已经走了,临走前差人送了点新出的桃子给你,我吃了一个,剩下的搁在后院呢。”青衣如实说道。
  
  那位江百户是被龙知府前几日请到府上的客人。官不大,可却是朝廷下来的,运气巧的是,这位江百户还和他师父有那么点熟路,刚来没多久,就偷溜过来跑到安岩摊子上喝了碗茶。到是把青衣吓了一跳。 
   “唔,桃子。”安岩笑了一下,趟了趟笔,继续画他的小美人。
  
  “七夕乞巧哎,花灯星星也,牛郎哥哥提灯来,伊在鹊桥外……”
  
  笔尖勾勒出美人圆润的下巴,往下线条纤细,一笔一笔的描绘出柔软的身线,还有漂浮素雅的衣衫。
  
  青衣拖着腮在旁边看,时而看外面逐渐热闹的人群。天色已阴,街上灯来灯往,卖小件花儿球的小贩把拨浪鼓摇的扑棱扑棱响。衣着鲜丽的男女们结伴提灯而过,笑语和吆喝声纷纷杂杂。波光粼粼,花灯漂浮在水上打着转儿,河水之上一片动人的红色。
  
  今日是七夕,女孩子都是可以出门的,这小孩着实是耐不住。
  
  耐不住的小孩话就多,爆豆子般乌拉乌拉一句接一句。
  “师父,外面在放焰火了。”
  
  “嗯——七夕乞巧哎……”
  
  “师父,你画的也太漂亮了,谁信啊。”
  
  “比她美的多了去了——牛郎哥哥提灯来……”
  
  “师父,什么样的美人最好看啊?”
  “那要肤白胜雪,眼神无波却生情,最好啊还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你别看她们端着架子,那抿嘴一笑,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啧,不信。”青衣吐舌头,“我看门外的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就不错。”
  敲头,“那不就是隔壁的允诺吗,情人眼里出西施,懒得搭理你。”
  
  “那你挑个给我看看?”
  
  叹气,安岩撑起身子,执着笔杆,笔尖冲着门外,在人群中晃晃悠悠,最后定在了一个方向
  
  “你看,那个才是真正的美人。”
  
  桥的对面,玲珑灯下,有位男子看着灯下流水,还有自己的倒影,在光影中显得不甚清晰。
  
  花灯的反光照映着他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细碎的墨发之下,那双深邃如海的黯蓝的眼,虽是低垂着,却依旧让人感到深深的难以逾越的距离感。
  肃肃而立,清冷逼人。
  
  闪电划过,人群惊扰,滚滚雷声,神荼抬头,正看到河的对面,一间小小的画铺,木板门开着,里面坐这个不甚正经的年轻男子,举着笔指着自己,笔尖之上,有一双琥珀色的动人的眼睛。在闪电划过的那一瞬亮光下显得格外明晰。
  
  伴随着哗啦一声,蛰伏了数日的雨终于倾斜而下,如同天界银河坍塌,一片细碎珠砾,噼里啪啦的打在了街上河边,眼前一阵水雾模糊,阻隔了视线。
  
  
  
  #青衣啊,帮我给江百户捎个话#
  #什么#
  #我不喜欢桃#
  
  
  2.
  张员外家的嬷嬷来为三小姐取画来了,果然不出安岩所料,人家见到这位如花似玉的姐儿可是乐的合不拢嘴,直道安先生丹青妙手,笔底生春。

  “这下三小姐嫁出去啊,那是板上钉钉了。那钟家要是不答应,就是瞎了眼!”
  
  嬷嬷捧着那画摸一下赞一下,眼角欢欢喜喜的眯着。反身将胳膊拐着的篮子摘下来,硬是要把新鲜的鸡蛋往安岩手里塞。又念叨着钟家的那位公子哥有多才智过人,钟家新进的那块磨坊有多值钱,一直和安岩说了半个时辰,才恋恋不舍的颤着步子离去。

  倒是把青衣惹得不那么高兴。“说谎耍诈。” 
  “悠着点吧您那。”安岩道,“茶馆那儿怎么说?” 
   
  “老样子呗,过些时日,估计要征兵了” 
  “两方谁都赢不了,就在那儿耗着。”青衣压低了声音嘟囔道“瞎猫老鼠似的乱窜。” 
   
   
  传说。

  虽是传说,但也不可不信。 
  大千山沼地域图,在安岩手里。
  
  大千山沼是一个地名,在梁国西北界,自古以来便是阻碍北燕南下的最后一道防线。那里多山多峻岭,群山连绵中是无数阴潭沼泽,毒虫走兽滋生,非常人所能到达。传说古时盘古追日,到大千山一带身心俱疲,汗水淌下,落在大地上,变成了如今大千山一带无处不在而神鬼莫测的瘴气沼泽。
  
  自古梁国与北燕相安无事,只因大千山脉阻挡两军的交涉。除了代代相传只身犯险的商队,数百年来两国的交际甚少。而近年来却不同了,先是北燕国君占卜,战事直指大梁。后传说有神秘人士向北燕王进献了一张大千山沼图,正是这张图让北燕下定了南袭大梁的决心,但这张图直到战时才被证明是不完整的,还有一半的地区是空白,但那位进献者却早已因灭口死在了北燕的地牢里。
  
  于是民间开始流传了各种传说,因为传说中的那位进献者的弟子就隐没在人间,一时间真正的大千山沼图的下落遍布四处,民言纷纷,众口不一。
  
  梁军与北燕陷入大千山沼已有数月,死伤惨重。而国内新君未立,献王与宁王各自为政,破北燕者得天下,朝廷上明争暗斗,民间里也不太平。
  
  安岩所在的淮水镇,位于长明山脉的东南腹地,虽也靠北,但尚算与世有所隔,比起外面的动荡不安要安定很多,但也免不了被世事侵扰。

  安岩顺着笔,随口问道:“那个偷东西的贼怎么样了。”
  
  “还闹腾呢。”青衣撇撇嘴。

  昨夜里店里进了个小贼,还是个练家子,可到了安岩这边也不是吃素的,两人合力,到底是把这个孩子拿下了。这孩子也算是有骨气,被绑在凳子上就是闹个不停,倒不像是个贼,反倒是安岩他们把他囚禁起来了一般,一直不肯嘴软。安岩索性把他扔在那里由着他骂,结果都晾了一天了,居然还是不消停。
  
  安岩拿着他的毛笔,笔头在小贼蓬乱的头发上就那么一磕:“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来偷东西?” 
  “俺这是为了宁皇!”
  
  ……又来。

  青衣转头对安岩说:“他说他这是为了凝望。”

  安岩撩袖子敲他脑袋。“傻啊你,人家要抢我们的明黄!” 
  孩子一口老血噎在喉头,吼道:“宁皇!” 
  安岩嘭的一下敲晕他。 
  “不要命了真是。” 
   
  安岩让青衣把人压到知县老爷那儿去,自己则待在铺子里,等确认人走了,才踱到画坊边上,手背轻扣了两下木板某处,随着吧嗒一声轻响,打开了一个暗格。 
  他扫了一眼里面的东西,确认无误后又把它合上。若无其事的在桌上铺开一层宣纸,提笔却迟迟不肯落下。原本清澈无谓的眼神在无人的时候变得有些凝重了。手执着笔,指节微微用力发白,悬在那里。
  
  画屋外有风拂过,府河一阵渔船摇橹声,屋外竿上褪色破旧的锦旗拂动。石板路上积的黄叶散了一路,阳光穿过层层稀疏的叶落下来,层层光斑晃荡着。
  
  笔尖渗出一滴墨来,颤抖着,吧嗒一声落在了宣纸上,缓缓地浸染开一个墨迹。
  
  淮水镇民风淳朴,衙门向来清闲,有了案子也大多是大事化小,从来不兴师动众的。这孩子送过去,多半也出不了什么事。果然没过几天安岩晒纸的时候,就听到青衣说: 
   
  “龙大人仁慈,打了十个板子,就给放回老家了,季镖头出镖的时候顺手把他带回去的。” 
   
  “哦。” 
   
  “这次季镖头南下,我求了他给我带一匹江南的白锦刺绣回来给允诺当礼物,也不知道这一镖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还白锦刺绣。”安岩笑,“你才给了他多少银子?” 
   
  青衣脸红粗声道:“要,要你管!”
  七夕节后天气就开始一层层转凉了,几场雨打下来,路上的人也少了不少。安岩的生意没少也没差,清清淡淡的,平日里就是和邻居街坊们聊聊天,有的时候私塾的孩子们聚在这里,屋子里就热闹些。

  青衣最盼着私塾的那群孩子过来,因为这里人一多,允诺也会过来,允诺一过来,他就可以表现。所以画屋里孩子一多,他就闹腾,允诺要是真来了,这人反而又扭捏起来,消停不少。 
   
  安岩执着笔给孩子们花灯笼,朗声问道:“知道今年时兴的七夕曲子是什么吗?”
   
  “七夕鹊儿啊……” 
   
  “咦,没大没小。” 
   
  孩子指着抢先唱出来的女孩子笑作一团,“羞——” 
   
  “啊,来客人了。”小孩子嬉闹着散去。青衣跟着允诺跑了。 
   
  “买画?” 
   
  对方没吭声,关门,拉下窗板。屋内一片黑。
  
  笔尖在画纸上停滞了,安岩抬头。 
   
  只看到对方一袭墨色,黑暗中视线沉寒,带着切身彻骨的寒意。屋内没有风,安岩却觉得背脊处分明被一阵阴风略过,整个人都微微哆嗦了一下。他的笔啪嗒一声扣在墨盘边上,整个人往后挪了两步,眼见着对方提着剑大步走过来,视线里都是剑刃的冷光。
  
  神荼没作声,对付一个画师用不了他多大力气。他一把剑抵在墙头,就把安岩逼在了角落。
  
  半响,神荼只听到面前的人颤着声问了句。 
   
  “这位爷是劫财……还是劫色啊……” 
   
  ……眼角的青筋跳了下。
  
  “我要一幅画。” 
   
  安岩瞳孔一缩,抬眸盯着神荼。
  
  适应了黑暗中微弱的光线后,对方的面容在视线里微微明晰。
  
  安岩慢慢地咽了口口水,心中有了些许了然,摇头道:“现在还不能给你。” 
   
  神荼皱眉,眼中沉冷四溢,清冽逼人,剑指在喉头,冰凉的剑尖抵在对方的皮肤上。 
  安岩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强行挑眉勾唇道: 
  “别逼我啊,我死了谁也拿不到。”

  剑尖不由分说地向前一寸——“得得得。”安岩举手,“你帮我个忙,我就把图给你。”
  
  眼看着剑尖又要向前一寸,安岩又连珠带炮的补了一句—— 
  “我我我认真的,将军。” 
   
  对方微微一眯眼,狭长的眸内一道冷意,手中的剑微微一抖,倒是松了一分。
  
  
  “说。”

   
  青衣回来发现不对劲闯进来的时候,拽开木门往里冲,只看到了掀开的窗板,还有外面寂静无人的道路。
  
  他的师父好好的坐在位子上,手下的画纸已经换了一张,画的却也还是灯笼。桌子上煤油灯忽闪忽闪的微微亮着,火苗一颤一颤的,快要熄了般,冒着点烟气。 
   
  安岩一边勾勒一边嘀咕着。 
   
  “人长得那么帅,脾气到不小,以后小心娶不到老婆。”


  3. 
  约摸一个多月后。 
   
  三小姐终于是定了亲,鞭炮哔哔剥剥的,热闹了一天,嬷嬷倒是没忘了他们。特意赶来送了安岩一对淮阳石,阴阳鱼。黑白一对儿。 
  安岩笑道:“这可是一对儿啊,嬷嬷你倒是让我带两个不成?”

  “安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嬷嬷直接一伸手把玉按在了安岩手心里。 
  “你在我们淮水镇呆了这么久了,撮合了那么多好姻缘,怎么说也该为自己考虑了不是?这对玉石虽说也不算特别贵重,怎么也算是新人的一片心意,先生就收下吧。以后遇到良人,这也是拿的出手的。” 
   
  这话说的倒扯上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安岩不好意思的笑笑。将阴阳鱼收在手中。 
  “那就谢谢了。以后三小姐不在身边了,嬷嬷也得好生把自己照料着。”
  
  “哎呀,可劳安先生费心!”

  淮阳石的触感光滑而冰凉。握在手心里久了,带着温润的热度,摊开手来,原本合在一起的阴阳鱼滚了两圈,分成两块,一黑一白,阳光下泛着光泽。 
   
  青衣倒也没理他,这孩子手捧着他的宝贝江南刺绣,翻过来复过去,翻过来复过去,还举到头顶上逆着光抖一抖,扣在头上,想象着允诺拿着块绣布裹头巾时的样子。 
   
  安岩一边把阴阳鱼收好一边嘴里啧啧道:“小孩子家。” 
   
  青衣赶快把方巾收起来把手放在身后:“师父。”
  
  安岩没理他自顾自的收摊子,又听到青衣唤了一声。“师父。”
  
  “干什么?”
  
  “这太阳都要下山了……龙大人的邀,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安岩瞥了青衣一眼道:“知府大人邀我去,我当然不能不去。”
  
  说着把笔顺手搁在了屋外的窗沿上晾着,就这门口的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抖着袖子道:“别趁着我出去往外跑,把门看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
  
  “油灯也只准点一盏,费钱。”
  
  “……知道了知道了。”
  
  淮水知府这个人,其实安岩心里是不大喜欢的。他总觉得这个姓龙的看似和和气气,骨子里却是真真切切的浮夸作风。就拿他在路上给长者让位这件事来说,先不提那位长者是途经此地的地方望族秦老,就是这么普通的一件事,却搞得全天下都知道了一般,仿佛这个人做了什么功德无量的善行。本来此人与安岩素无交集,而江百户一到,这个人就对着安岩熟络了起来,先是买画,又是摆宴,安岩已经推辞了好几次,这次看起来是不得不去了。
  
  然而安岩还是没有去。
  
  他沿着府河西行,直到确认已经完全脱离了青衣的视线,才慢慢停了下来。
  
  面前的巷子口里的人户已经开始上炊,孩子们在巷道内三五成群的嬉闹着。大碗茶的摊子还摆着,黄色的竿旗洗的发白掉字了,江小猪穿着藏青色的便服坐在那里喝茶,看见安岩先是一皱眉,然后把茶碗放下,招呼着他过来坐。
  
  “你怎么还在?”安岩一坐下,江小猪就压低了声问道。
  
  “我不喜欢逃。”安岩伸手端了江小猪面前的茶,晃了两下,“是兄弟你现在就帮我个忙。帮我把龙傲天那个宴席给我推了,什么理由都行。”
  
  江小猪没说话,伸着他的胖手要抢安岩手里的茶,安岩一扬眉仰身,抬头把茶一饮而尽。 
  
  
  “我遇到你就没好事情。”江小猪抽着嘴角道。
  
  “茶钱你给。”
  
  “我去你的。”

  安岩和江小猪在巷子里说了一阵,实际上基本上就是在讨价还价,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江小猪替安岩前去赴宴,而安岩顺着府河慢慢地往回走。天气已经临冬,晚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了凛冽的寒意。走至屋前,却不进去,只站在屋外。隔着木门听到了翻动东西的声音。
  
  安岩不动声色的就那么站着。外面已经入夜了,路上无人,青石路上就他一人背袖站着。东方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府河荡漾着粼粼的月光,巨大的树影参差地落在青石路上,随着风在地面上晃荡如同鬼魅。
  
  他注意到那杆放在窗沿边上晾着的画笔已经不在,一抬头,正看到熟悉的黑影坐在屋檐角上,一膝立着,手搭在膝盖上,指尖勾着他的笔。夜风吹起了他的发,露出了薄蓝而深邃的眼睛。 
   
  嘴角像是自然的勾了一下,这个人到底还是没有违约。
  
  
  安岩望着他,无声的做了个口型。 
   
  “将军。” 
   
  神荼凉凉的看了他一眼。
  
  安岩伸手,指了指画坊紧闭的门,又指了指神荼,把手举在脖子上,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伴随着这个动作结束的是屋顶轰然一声破开的声音,安岩整个人都是一抖,紧接着就是青衣的惊叫声和动手时的破风声,金属剑器激烈的碰撞了几下,伴随着一声闷哼,屋里就消停了。
  
  
  整个过程半柱香都不到。
  
  
  ……安岩不得不承认,除了心疼自家的屋顶外,神荼此举虽然粗暴,但很有效率。
  
  他走进屋里的时候,桌上已经重新点上了灯,瘦小的火苗微微亮着。青衣被绑在一边,看到安岩第一个反应是睁大了眼睛,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嘴上嗫喏了两句,像是想要叫师父,但最终还是没叫。

  “你不必这样看着我,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我能认出你来,实在是有人已经提前告诉了我。”安岩微微低头看着青衣道,脸上虽然没有笑意,但也还算平淡。 
   
  “你早就知道,还做着一套干什么?”青衣冷声道。 
   
  “救你。”安岩挑了下眉。 
   
  “宁王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你还是孩子,当然不懂这些。”
  
  神荼本来抱臂靠墙站在一边当个局外人,听到了宁王这个字眼,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安岩。 
   
  “那个来偷东西的小贼你还记得吗?”安岩蹲下来,伸手拍拍青衣的脸。“龙县令倒是聪明,先让人来试试水,然后再让你这个内鬼动手。” 
   
  青衣咬牙,从牙关中挤出不服气的闷哼的一声。安岩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是那么熟悉,只是没了往日的亲近,显得生分了许多,让人心凉。

  原本的计划就是这样的。先让阿九入室偷窃,然后被自己赶走。这样师父就一定会提高对画轴保护的警惕,从而暴露画轴藏身之处。 
  另一方面自己替他解决了偷窃者,无论如何也算是增加了师父对他的信任。
本想着这一招万无一失。 
  没想到……没想到…… 
   
  “你师父我啊,虽然平时有点二。可是关键时候一定不傻。” 
   
  “愿赌服输,随便你怎么处置!”青衣眼含泪水,正义凛然。一副大义捐躯的样子。 
   
  “……”安岩看了他一会儿,慢慢道,“为什么我觉得,你认为自己很正义?” 
   
  “我当然是对的!”青衣一下子抬高了声气,不肯屈服的硬抬着头,眼里满满的都是狠戾。 “宁皇是天底下最好的君王,是他救我们家于水火,是他教我道义,看着吧,等宁皇登基匡扶正义,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们——”
   
  “你知不知道阿九怎么样了?”安岩突然打断他的话。

  “他……”青衣话说到一半哽住了,他愣了一下,继而道,“他被龙大人安排回了老家,现在应该已经和他的爹娘在一起……” 
  
  
  “……你是不是傻。”安岩叹气磕了下他的头,“看你们阿九一口一个俺的,一看就知道是北方齐鲁之地的人。你们季镖头出镖南下,如何能带他“顺道”回家?” 
   
  青衣瞳孔猛张,脸上是掩盖不住的震惊之色。 
  半响,他喃喃道。 
   
  “不可能,阿九知道的东西很少,他只是个饵,他什么也不知道。龙大人一向宽厚仁慈,他不会这样做,他没理由——”

  “没用的东西自然就没用了。你又如何知道阿九知道的东西有多少?”安岩皱着眉道,“更何况,龙傲天这个人做过什么破事,他怎么会让你知道。”

  说着,安岩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苦笑。 
  “你可知道你拿了这图会发生什么?”

  青衣梗着脖子道:“它会被送到宁皇手上,带我们大梁踏平北燕。”

  “是啊。”安岩站起身来,一甩袖子。“他会凭这个大肆征兵,一旦破除北燕,就折兵逼京,直接称帝啊。” 
   
  青衣哧的冷笑一声,扬声道:“说得好听,你也不过是主子和我不一样罢了!”
  
  这孩子分明才束发的年纪,气势上却是一点也不弱,和那个叫阿九的小孩本质上倒是一路人。眼中坚定倔强,就是不肯让步半分,哪怕被人戳穿自己所处的骗局,也十分硬气的不愿服软。
  
  灯火微小,映在这孩子漆黑的瞳孔中,如同眼中也有着小小的火焰。

  一旁的神荼听到了身旁安岩在小声嘀咕。
  
  “一个小孩子怎么懂这么多……” 
   
  “好吧,就算你对了。”安岩站了一阵,突然想通了一般长舒了口气。
  
  他弯下身,三两下替青衣接了绑绳,把手里的地图往他怀里一塞,“你把这个给他吧。”

  青衣惊讶地看着安岩。他知道这卷地图有多重要,连一旁的那位黑衣人看到安岩的做法都一下子眼神微冷。这地图是那个黑衣人刚刚从他手里夺走的,是他从暗格里发现的,是如今全天下都在寻找的——

  “放心,这个是假的。”
  
  
  青衣:“……”

  安岩说:“你把这个交给那个姓龙的,趁他没有发现就赶快走人。应该能留你一命。” 
   
  青衣有些发怔,灯下他的双瞳睁大了,如同猫一般。

  “别这样看着我。”安岩拍拍他的头,“我要想动你,你早死了。我们不过各为其主,你自己没本事,怪我咯?”
  
  神荼刚刚猛地绷紧的神经松懈了几分,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安岩,又看了一眼青衣。
  
  青衣揉着自己的手腕,像一只警惕的兽,往角落里蜷了蜷。整个身体几乎都隐没在了桌子角落的阴影里。他看着师父的脚往后退了两步,映着小小的影影绰绰的灯火,师父的脸在视线里模糊了一下,又越发清晰起来。唇齿间溢出了淡淡的血腥气味,他看到倚在墙边的黑衣男子抬眸看了自己一眼,眼神之薄凉让人心悸,如同一只潜而不发的猛兽。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不过又咽了回去,没说出口。 
   
  终是咬了咬牙,青衣猛地一纵身窜了出去。安岩只觉得身旁掠过了一道黑影,干脆利落,回头一看,对方的身形只是在黑暗中闪了闪,就湮没其中了。 
   
  神荼望着青衣消失的地方道:“你现在放掉的这个人身手极好,以后他随时都可能回来杀你。” 
   
  “怕什么。”安岩笑,“这不还有将军你呢。” 
   
  对方冷冷的瞥了安岩一眼。 
   
  安岩说:“真正的地图,不在纸上,我记在脑子里了。将军想要,就得带我走。” 
   
  夜风萧索,灯下的人撇过脸来,明暗昏黄中笑的温润,又带着些许狡黠。他向神荼伸出手,发丝微扬,衣衫拂动。 
   
  到了这一步神荼反而不那么果断了,眉间微敛:“军营生活艰苦,而且战场厮杀混乱,先生不会武功,性命难以保障。” 
   
  歪头一笑:“你不带我走我也会死啊。” 
   
  “不服憋着。”

  ……
  神荼看着眼前这位画师,情绪在眼底波澜,最后到底是收了视线,按住了对方的手。
  居然是温热的。
  
  这世间保全自己的办法有多种,有人隐居避世,有人攀求高位,而像安岩这样真正明月清风而不记仇妄的,神荼却是见过甚少。这个人并无武功,除了丹青之外也似乎没有其他过人之处,却不知道为什么却随性的紧。
  
  也不知道该说他是真性情,还是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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