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安拉利卡

多多/川风

《一生》九·选择

  我是。
  医生一边抬手抹了把头上的汗,眼角皱纹因为眯起而更为明显的纵深下去,他看了一眼这个身着黑色长风衣的沉默男人,皱了皱眉头。你是他的什么人?
  
  有家属的话,为什么以前不来?
  
  男人道,我是他爱人。
  
  窗外猛地炸开一道亮色,铺天盖地的雷声滚滚的压过来,连医院的地板都似乎在颤动。安岩心里虽早有准备,但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里颤了一下,张嘴就想说话,被神荼按住憋了回去。

  被神荼攥住的手腕被掐得生疼,这个人从来没这么用力,安岩下意识的甩手要挣脱,只听到身旁的人闷闷的说了声,别松手。

  安岩顿了顿,胳膊慢慢地松力垂落。他看到医生抹汗的动作停了一下,看向那个男人的神情先是吃惊了一秒,随后那双年迈的眼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着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

  他转身对手术室内的人吩咐了几句,一面说着一面褪下手套开始打电话。男人猛地往前冲过去,这个年迈的医生倒是早有准备一般快步走进了手术室,伴随着剧烈的砰的一声,男人狠狠地砸在了手术室的门上。

  护士在远处高声叫着,吵什么吵!吵什么!出去!
  这个国家,宪法有138条,刑法有452条。
  但没有一条法律,能够让他有资格在那张薄纸上留下自己的字迹。

  生死关头的时候,他靠着手术室的门坐着,墨色的碎发凌乱地扫在眼前,遮盖了神情。仿佛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大厦终于倾頽,整个人所具有的不可接近的凌厉气势在那一刻脆弱的像是一层薄薄的钢色玻璃,一触即碎。
  窗外的雨大的可怕,充斥着人的耳膜,淹没了人的心情。

  安岩抱着膝坐在走廊的座位上,他已经很少做抱膝这个动作,这种没有安全感的动作往往在父母吵架心情乱成一团的时候才会无意识的呈现。而现在他心里一片空白,或者说杂乱成一片。神荼攥着他的一只手腕,沉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从他们相遇到现在,这个人自始至终只说过一句话。

  别松手。
  
  空气寂静的可怕,这个夜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过去,时间在手表上一个刻度一个刻度艰难的往前攀爬,每一步都颤颤巍巍,走在命运的刀尖上。

  男人侧过脸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手术室的门,然后伸手慢慢摩挲着门冰冷的表面,他的眼神很复杂,其中所内敛着太多无人知晓的思绪。
  他说,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门。

  风夹杂着雨从窗口呼啸而入,落在走廊里。
  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他总是习惯性地将过去的事情忘记,如今却难以控制的想起了曾经的一切种种。连对方说话的语气都记得一清二楚,每一个颤音都刻在脑海里,隔着厚厚的门传过来的微弱的声音。
  拜拜。

  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包括自己的每一个动作。
  
  他可以一路披荆斩棘,可以攻破所有看似不可能攻破的防线,可以摧毁一切挡在身前的障碍,将所有的责任都担起,做到所有不可能的事,放弃所有应该放弃的不该放弃的,遗忘所有该忘记的不该忘记的。
  但那扇门到底是没有打开。

  他可以做到每一个人希望他做到的事,踏上一条几乎是所有人都希望他走的路,最后一如众人所想回归寂静,沧海之后,过去的事都尘埃落定,不必再被人记起。他曾以为是这样,却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内心所有的堤防却全都支离破碎一触即塌。

  身后手术室门顶端的灯无声的熄灭了。

  走廊里唯一的光就此消失。
  
  过去的一切都掩埋在了黑暗里。
 
  安岩低低的叫了一声师父。
  
  然后再无人说话。

  从火化场走出来的时候,这座城市迎来了冬季的第一场雪,街上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匆匆而过,吐气的白雾在车窗上凝结成水滴,又变成闪着光的冰花。安岩突然开口道,我想起以前跟他学画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突然隐退。
  
  他那个时候开了个玩笑,说画画的就是在隔着一道门给别人看自己的心,有人觉得好看,就推开门进来,有人看着蛋疼,就踹一脚门,而你师父的心已经属于二次元的萌妹子了,不给看。

  神荼嗯了一声,手搭在膝盖上的行李上,道,老师他。
  
  安岩嘴角僵硬的勾起,露出了一个不太像他该做出来的表情。他爱在那儿呆多久呆多久。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神荼说。
  
  安岩的眼睛一下子睁大,神情激动了转瞬即逝的一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强压了下去。他定定的看着神荼,半响转移了视线。
  谁又不是。
  
  窗外车流不息,道路后撤,掠过建筑,这辆公交车和以前走的是一样的路,通向一个地方,没过多久又要重来一次送别,每一次都一样。
  
  比起前几次的轻松,这一次的别离显得更为沉重了几分。安岩板着一张脸不想掩饰他的情绪,神荼本身也没有太多的话能说出口,连视线都很少接触,如同在刻意逃避。
  
  路过小卖部,饮料花花绿绿的摆在玻璃柜上
  
  安岩说,要水么。
  航班上有。
  
  快要安检,两个人木头人似的并排坐在外面的金属椅上。
  安岩说,你同行的人呢。
  他们先回去了。神荼道。

  旅客三三两两的拉着行李箱咕噜咕噜的在两个人的眼前路过,低垂的视线中是来来往往交叉的腿。

  冰冷的语音在空中不断地重复着。

  情绪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总在人无话可说的时候填补一切空隙。从前他们两个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一种默契的宁静。像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似乎只要对方存在,自己就不是一个人。
  而今天这份情绪显得却过分沉重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但是下一秒又仿佛会同时开口。

  登机的提示音响起,神荼站起身来。安岩低头拉起行李箱的拉杆。
  
  神荼接过拉杆的那一瞬间,正好看到安岩侧着脸敛着眼的样子,眼皮低垂着,只有眼睫下一道狭窄的眸。脖颈的曲线优美而显得瘦削,天还冷着,他却没穿多少。手从见面到现在都是冰凉的。
  
  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只能仓皇的躲开视线,声音低沉沙哑。
  
  走了。
  
  到那边,也别太难过。好好做你该做的事。安岩道。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折腾了这么些天,自己一直都没好好打理,头发也是乱糟糟的。
  
  神荼嗯了一声。他跟着神荼走,一边走一边说。
  
  不用太担心我,师父的事,我会好好处理,学校我也会回去。该上学,该收拾旧店,该找兼职,该做的都会去做的。我在这边有什么事还有江小猪他们帮忙,你在国外一个人,累了就网上说,不用自己憋着。安岩揉着眼睛道,顺手拍了拍神荼的肩,停住看着他往前走。
  
  他的背影一如既往地瘦削凛冽。安岩在后面远远的还说着些话,越来越小以至于快听不清了。
  
  去找几个外国朋友。
  给你寄老干妈。
  给阿赛尔问好。
  
  ……
  偶尔也…
  
  偶尔也什么,听不清楚。

  安岩深吸了一口气,把满腔的情绪都深深的压下去。确信再也看不到神荼之后,他转身慢慢地往回走。
  
  必须要慢慢地走,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快要散架的机器,好像再走快一点,自己身体某处的螺丝就会断裂,然后全身就崩塌在地。他脑海中好像又看到了师父吊儿郎当的坐在动漫店的门槛上,叼着他的那根烟,看到他了,咧嘴扬眉那么一笑。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男人站在师父墓前的那个身影,像一块碑。

  这块碑与神荼离开的背影相重叠。化为混沌。

  安岩的心猛地一颤,从心里一直哆嗦到了指尖,好像是内心害怕逃避的事得到了证明。驳杂而恼人心绪的感情在身体里翻江倒海,压抑的快要决堤。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安岩,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有人面前他都是开心的模样。

  天大的事在他面前都有挺过去的办法。
  越长大,越是这样。
  
  然而现在他却控制不住的想要跪倒在这地上,仿佛是在向这个世界屈服,从而换取造物主最后的一点怜悯。这样多愁善感的本不像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快挺不下去了。
  不就是走了么。
  说不定他师父现在正在和阎王斗地主呢。
  不就是走了么。

  哪一次不是这么走的。

  他慢慢地走出机场大厅,站在门口竟然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

  他自顾自的喃喃道,左边?
  
  身后有风,人群中夹杂着跑步声。
  
  隔着数百米外的机场跑道上,飞机开始滑行,里面的乘客系好了安全带,关闭了手机,开始和四周的人互相攀谈。
  
  身后砰的一声,是行李箱被甩在地上的声音。
  
  他还没回头,身后就被人抱住了。像一阵急烈的飓风,整个后背都陷在他的怀抱里。那一刹那心里悬着的那根弦在一刹那崩断,脑海一片空白。
  
  神荼的声音在耳边,低声的,一遍又一遍。
  我不走了。
  
  不走了。
  
  不走了。

  像是能让人安心的咒语。又像是让人丧失理智的毒药。
  
  所有伪装,嬉笑的或是故作坚强的外表都在这一声声呼唤中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神荼感觉到安岩的背的颤抖,把他转过来,闭着眼,脸上都是泪。
  
  别看了,安岩颤着声笑了一声,怪丢人的。
  他一把把他按在怀里,任由对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领,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越攥越紧。
  他听到了他的哭声。连带着师父走的那一份,连带着他走的那一份,连带着许许多多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很多很多,掩盖在时间里的东西。
  
  机场内是奔赴远方的人,机场外是为了归家而忙碌的人群。

  有人留意到了他们,更多的人只是匆匆掠过。
  
  他低头,那一刻远在他国的学业也忘记,全身的抱负也忘记,曾立下的誓言也忘记,像是在拥抱全世界。
  
  唇上湿润了一秒,电光火石,柔软的触感。
  
  他最后看见的,就是安岩的眼神。
  
  绝望而视死如归的情感,以及挣扎犹豫的懦弱,颤抖的瞳孔,倒映着他的脸。



难得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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