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安拉利卡

多多/川风

《青歌》

  我很喜欢唱歌。
  
  喜欢在夜里唱。
  
  夜里没有人,我的四周也没有人,隔着那道薄薄的墙,也没有人。
  
  夜很深,我的歌声可以传到很遥远的地方,但是穿不过那扇门。
  
  隔着那道门,远处楼下的小路上,昏黄的灯光下,是空旷的马路。
  
  我攀着窗子,继续唱歌。
  
  没有人听见,灯光下的飞蛾听不懂我在唱什么,归家睡着的鸟儿听不懂我在唱什么,我只是一直唱,一直唱,但是不会有人听到。
  
  有一种歌,叫青歌。
  
  它是一个人心里的歌,只有爱你的人才能听到。
  
  自己小的时候,妈妈经常指责自己。
  
  你在唱什么呀,别唱了。
  
  别唱了,别唱了。
  
  后来妈妈不再指责我了,因为她很少回家了,而且,她不再能听到我唱歌。
  
  于是我的歌声只能唱给爸爸。
  
  但是爸爸已经走了很久了,我唱的再声撕力竭,也得不到他一丝一毫的回应。
  
  这个世界上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才能唱出青歌,听说这歌声至远可以跨山越海,到达千里之外,都可以听到别人浩渺的歌声。
  
  然而我的歌声,近在咫尺,却无人听得到。
  
  后来妈妈给了我一笔钱,把我送到了寄宿学校。
  
  她带着很好看的编织带着飞羽的帽子,挽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笑的很淡。
  
  她说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以后就很少来看你了。
  
  我说好,那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她说唱吧。
  
  于是我开始唱歌。
  
  半响。
  
  她伸手,温凉的触感在我的头上摩挲了两下,我听见她低声道,唱的什么呀。
  
  那是我最后一次对妈妈有映像。
  
  因为后来,后来我就离开了。
  
  我曾爱过一个男孩子,但是他听不到我的歌声。
  
  我曾爱过学校里墙角的那只猫,但它听不到我的歌声。
  
  我曾爱过我笔下的每一个人物,但它们通通听不到我的歌声。
  
  但我还是在唱,因为我害怕一旦有一天我不唱了,我就不会唱了。
  
  后来有一天,那时我已经加入了工作,在一家小小的公司,做一个小小的职员。
  
  我仍然在唱歌,在公园里唱。
  
  没有人听到,但是那些流浪猫一听到这歌声,就会跳窜着出来,抢夺我手上的食物。
  
  这小小的草坪如同我的舞台。
  
  落暮了,阳光斜斜的落在草坪上,光线中似乎有尘埃飞扬,一切都安静极了。
  
  身后有人道,请问,可以帮一下忙吗。
  
  我回头,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他还很年轻,眼神清亮,看到我的视线,又补充了一句,点点头好吗,我听不到。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摇摇头,吐了下舌头,一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一般。
  
  他推着轮椅走到了两级台阶的坎上,上不去了。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把自己推到这里的,但我还是走上前,帮他把轮椅带人推到了他想去的那株树下。
  
  银杏树在秋天是很好看的,叶子落下来的时候,金黄一片,洋洋洒洒,在地上铺开来,碎金一般。
  
  他说谢谢你啊,作为答谢,我给你画幅画吧。
  
  我说你会画画?
  
  话说完我才意识到他听不到,于是又说了声啊,对不起。
  
  ……我差点咬自己舌头,太蠢了。
  
  他好像看懂了我的意思,松松的笑道,啊,我会画画的,画的还很好看。
  
  他让我从轮椅后面放东西的格栏里拿出画板,一手执着笔,画了一幅速写。
  
  他画画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赶了过来,头上已经生了白发了,眼角有些疲惫但又暗含着焦急,看到了他似乎是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慢慢的走过来,站在他的身后。
  
  我们安静的看他画画。
  
  他画了一个女人的背影,我认出那是我,蹲在银杏树下,伸着手喂猫。
  
  画中的我很漂亮,微微的笑着。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他的画,说,你把我画的太漂亮了。
  
  他唔了一声,像是不大听得懂。
  
  于是我慢慢的,慢慢的说了一遍,让他看清楚我的口型。
  
  于是他笑了,你本来就很好看啊。
  
  我发誓我没有脸红。
  
  我发誓我没有。
  
  后来我去喂猫的时候,就经常能看见他了。
  
  他的母亲推着他慢慢往前走,轮椅晃晃悠悠的经过草坪,经过碎石铺砌的小路,经过高大的银杏树。
  
  后来下雪了。
  
  我搓着手一个字一个字对着口型问他。
  
  你——这么冷——还来——散——步——啊——?
  
  然后他也学着我慢慢道。
  
  你——不——也——来——吗?
  
  然后我们一起笑。
  
  他的妈妈买了三个热腾腾的红薯,我和她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吃。他坐在轮椅上,捧着自己的那个红薯烫的抛来抛去,最后红薯啪嗒一声掉在了他的双腿上,他啊了一声,然后眨眨眼睛,说,嗯,不烫。
  
  我看到他的妈妈默默地抹了一下眼睛。
  
  突然心里也不好受了。
  
  于是我说,我来唱歌吧。
  
  他捧着红薯说好,神情很乖巧。
  
  于是我开始唱歌。
  
  唱完了,我啃了口红薯,心里闷闷的。
  还没等我多想,就听到他惊喜的语调。
  
  原来你还会唱歌这么好听!
  
  我倏的一下抬起头来。
  
  雪花纷纷扬扬,穿过了我们之间的间隙,他抬手拭开了头上的雪,看着我眼里全是真诚。
  
  我的眼眶一下子在发热。
  
  他的妈妈一下子站起来,你能听到了?你也听到她唱歌了?
  
  他被摇的东倒西歪。
  
  我抬起头,想去跟他的妈妈解释什么,但是一开口,声音就被哽咽噎了回去。
  
  她不再管她儿子的事了,反过来问我,你怎么哭了?
  
  她的手很大很粗糙,就像三月的火焰一样温暖,覆在我的手上,向一块冰找到了可以取暖的碳火。
  
  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他的妈妈说,别哭了,你别哭了,女孩子家家,哭着多不好啊。
  
  但我还是在哭,眼泪不停的往下掉,眼前的他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但我却知道他仍然带着那淡淡的笑。
  
  他说,我也给你唱歌好不好。
  
  于是他开口。
  
  他的歌声很平淡纯粹,和雪花一样在空中飞扬,带着一股沉静的气质,让听的人也能安静下来。
  
  雪停了,他唱完了。
  
  我的手被他的妈妈捂着,居然已经有些出汗。
  
  我擦了擦眼泪,轻轻说,回家吧。
  
  后来。
  
  平淡无波的过了两三年。
  
  我即将去远方出差,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单子,上面很重视,要去很久。
  
  大概一个月的时间。
  
  临走的时候我去看他,他慢慢吃着我给他削的苹果,吃完了说,
  
  等你回来,我们就去领证吧。
  
  我的视线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后,看到了他的眼睛。
  
  我埋下头,指尖在他的手心慢慢的划着笔画。
  
  好。
  
  公务很忙,我蹬着高跟鞋不停的打电话,穿梭在陌生的城市,接受着陌生的培训,做着陌生的工作。
  
  日日夜夜的度过像加了倍速的快播机,我翻着案卷,心里想着要给他们买些什么当做纪念品。
  
  手侧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的短信。
  
  给我唱歌好不好。
  
  于是我开始唱歌。
  
  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但我相信他能听到。
  
  青歌就算跨越山海,也可以让想听的人听到。
  
  我唱了好久好久,办公室里的人没有一个出面指责。
  
  我唱了好久好久,把我会的所有的歌都唱了一遍,我一遍工作一边唱,一边回家一边唱。
  
  我打开手机,回了他一条短信。
  
  怎么样,好听吗。
  
  手机静静的。
  
  他没有回复我。
  
  
  
  
  我回去的时候,冬天,依旧是雪。
  
  这个城市每一个冬天的雪都一样。
  
  迎接我的是一个小小的灵位,一面崭新的墓碑。
  
  他的妈妈的头发全部白了,像雪一样。
  她说,他一个人出门,遇到了车祸,没有人帮助他,没有人在他的身边。
  
  冬天,他的血慢慢的渗透了雪,在地上晕开很大的一片。
  
  他一个人静静地走了,死的时候,脸上很平淡。
  
  他的手机上,有一个给妈妈的电话,但是没有打通。
  
  还有一条编辑好的短信,但是没有发出去。
  
  只有两个字。
  
  
  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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