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六·别离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却往往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能够陪着自己走到最后。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自由。
——安岩
高三的生活看起来很苦，但是非要用词语来形容的话，更贴切的是很快。
时间就像加了三倍速的电视点播片，在课桌上的练习册和食堂的餐盘之间不断的跳跃着。当所有的一切都简化了，日子变得单调却又不至于乏味，像一本被风吹的凌乱的书册，哗啦啦飞快的翻过。
放月假的时候，安岩不回家，却会坐着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回去看望他的师父。
这个老男人依旧开着那家店，生意不仅没有萧条，反而更加兴旺了一些。安岩时常走在那条熟悉的窄街上，远远的就能看见他的师父蹲在动漫店的门口抽烟，他的身形夹在那一只大熊玩偶和兔子玩偶之间，像一块灰扑扑的两块新鲜面包里的老腊肉。
回来的时候总是赶到太阳落山，街上以前走的太勤了，连回家的路人似乎也是熟悉的。夕阳落在狭长的窄街上，橘色的温暖的如同水面，人影闪乱，波影交错。
那个老东西像这片水域的一片礁石。
安岩毫无愧疚的吃着他师父的伙食，把对方对自己的抗议声甩在耳后。饭后他和他师父一起蹲在门口，就像一左一右两个看门门神。
他说，师父我们两个好像门神啊。
师父叼着烟，屁。
他说，师父，你为什么喜欢在外面蹲着。
就像在等什么人一样。
身边的老男人好像笑了一下，声音从声带发出来嘶哑而低沉，他又说了一声，屁。
于是安岩知道后面的那句是谎话了。
师父叼着他那根劣质的香烟，晚风中一下一下晃着脚丫。他说你一个要高考的小屁孩子，一个人来我这里干嘛。
安岩一时间没说话，情绪在心里转了个圈，最后才道，我爱咋咋地。
好好好，小东西。师父点了下头，长长的吐烟。
小东西你记住，一个人最忌讳的就是像这样蹲在这里，等着别人来找自己。老男人在夕阳中抬起夹着烟头的右手，干瘦有力的手指指着路的尽头。
有的路该一个人走，就要一个人走。
师父。安岩坐在动漫店前门的门槛上，右手托着腮，另一只手颇为无聊的捻着跟狗尾草。
我只是想，我以后去了大学，去另一个城市，有可能就再见不到你了。
师父好像愣了一下，继而绷不出的笑出声来，像是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他说徒弟你今天怎么这么矫情。
安岩说你看我像矫情吗。
老男人说你想道别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你还没准备说再见的人。
安岩没说话。
他在黄昏的风中垂下头，风吹的头发有些凌乱，稀碎的发在额前微微的晃着，遮住了他的视线和神情。
是啊，我今天怎么这么矫情。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安岩蹬着他家的那辆破旧的铁皮自行车，拉着神荼骑着去了很多地方。
从一个县城骑到另一个县城，从熟悉的楼房街道骑到另一个楼房街道。他们没有刻意的跟着骑行路线和景点跑，而是漫无目的的在街上窜过。
安岩觉得特不公平，他的皮肤被太阳晒黑了几个度，而神荼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被炙热的阳光鞭挞多少遍都还是那个样子。
最远的时候，他们一直骑到了长城。
安岩坐在高高的城墙上，拿着他的那个画板，本来打算装个逼画一下夕阳落日沧桑历史，结果风太大，他的画纸没按住，散了一地都是。
于是两个人跑来跑去捡画纸。
两个人跟着画纸追了一路，最后扶着膝盖喘着气笑的像个孩子。
安岩举起手比了个高度，说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有这么高。
神荼也比了个高度。被安岩一手拍下去。
你小的时候比我还矮。
比你高。
我靠，你耍赖是不是。
安岩往前走了两步，靠在城墙边上。那些没被追上的画纸在风里旋转着在视线里越飘越远，直至消失。
他对神荼说那上面画的可都是你啊，看吧，你飞了，你上天了，你一去不回头了。
嗯。
再多说两个字。
你舍不得。
神荼站在城墙边上，一只手抵在墙壁上侧身站着。他的眼神很安静，语气也很平淡，神情上是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波动的淡然，就像在说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一般。
夕阳下他冰蓝色的眼底中似乎也泛着淡淡的温柔，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在那一刻像水漫过了大堤，一点一点渗透出来，浸没了眼睛，视线里的夕阳模糊了一下，继而变的清晰。
安岩嗤的一声笑出声来，自恋吧你。他推了神荼的肩一把，转身向下走去。
夕阳的城墙是橘橙的温暖的土色，连带着台阶上他的背影也是温暖的土橘色。影子被光拉的很长，转过头来的时候，那个双手插兜的栗发青年眼神饱含朝气。
逼装够了没，他说。
我饿了，回家。
两辆自行车在不知名的道路上掠过不知名的轨迹。
安岩一边蹬着他的那辆破皮自行车，一边迎着风嘴里念叨着一些细碎的话。
等你到了巴黎就好了，弟弟这种人啊，小的时候不跟他打好关系以后是要造反的。你们已经这么久不见了，等你过去以后，听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揍他一顿，保他服气……
嗯。
哎你说我还能做代购呢，到时候你发货我买出去，化妆品什么的——我去，商机啊！到时候咱们五五分？
不要。
喂……
他们在路边的小饭店停下，一人买了一个烧饼坐在外面吃。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路上已经开始起灯了。
橘黄色的路灯形成了一道蜿蜒河流，而他们坐在河岸边，像两块小石头。
安岩说巴黎怎么样，我觉得肯定没这种烧饼。
嗯。神荼说，没有。
你觉得我们批发这个去巴黎能卖多少钱？
神荼：……
他伸手去抢安岩手中的饼，对方喊着打劫拼命往回缩，还趁着自己前扑，反手扣住自己的手一抬头叼走了自己手里的那一块。
安岩叼着饼挑眉胜利的一笑，然后爬起来就往路上跑。
城市华灯初起，流光溢彩。两辆自行车在道路交错中像洪流中的两尾不起眼的小鱼，倏忽中潜入了属于自己的那从水草里。
送行的那一天，安岩向上次一样送神荼去机场，这一次不再有负责带路和接送的男人。一切流程都要他们自己来。
不认识的人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从身侧走过，广播的女声在上空不断的回荡着。
临走的时候神荼说，我会给你写信。
安岩笑道，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还能再土点吗。
正说着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伴随着清脆的铃声。安岩把手机甩出来递到耳边，喂。
安岩。母亲的声音闷闷的，好像鼻子被堵住了般，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梗住了咽喉。
爸爸妈妈离婚了。
……
安岩的眼神微微一黯。
意料之中的事。
哦。
他站在送客的栏杆边上，一手搭在金属栏杆上，手指慢慢的回扣，指尖嵌入皮肤里。
他勾了勾唇，像是笑了一下。
对面传来压的很低的破碎的哭腔。
对不起。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低低的啧了一声。
心里像本来有一块挖空了的陷阱，自己用草叶和泥土小心翼翼的覆盖在上面伪装成普通的土地。
而现在有个人一脚把上面的伪装踹开，指着那块空洞说，你看，是空的。
有什么用。
嘟。
他挂了电话，抬头发现神荼还没走，那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怎么了。
没事，江小猪买错了漫展票来着。
安岩随口说道。
这么看着我干嘛，你不想走了？
他的胳膊搭在栏杆上，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抬起来，挥了挥。
再见壮士，要是没赶上飞机你那个偶豆豆还不得打死我。
安岩看到神荼轻轻笑了一下，然后看到他也挥了挥手。
他看着他转身，拖着那个大箱子咕噜咕噜的离开，背影在人群里时隐时现。
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想起了初三的时候送行的自己。那个时候还是深夜，小小只的少年眺望着远处的人趴着栏杆踮着脚尖。
不知道是真实的眼泪还是生理盐水，眼前稍稍有些模糊。那个被大人牵着手的沉默的少年和如今的背影逐渐重合，渐行渐远。
他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远去，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影交错里，没有了踪影。
大厅上空回荡着提示登机的女声。
安岩又在栏杆上趴了一会儿才动弹。
他撑起手臂懒懒的起身，先是看到了明晃晃的天花板，然后看到了四周匆匆而过的人流。
他双手插兜，心里恍惚了一下，感觉挺不适应的。
喂安岩，他对自己说。
一个人咯。
他甩了甩头，向机场的大门走去，蹬着他那辆快要报废的自行车逆着人潮回家，像一条固执的鱼。
很多年之后，神荼问他那个时候是怎么想的。
他说没怎么想，你以为我还要像个女孩子一样哭哭啼啼拉着你不让你走吗，还是一脸生无可恋的跟你说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你只是去国外读四年大学，又不是生离死别。
还不如快点把你送走吧，要是在你面前没撑住就没面子了。
安岩躺在老爷椅上一晃一晃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带着薄薄的笑意。
其实挺奇怪的，你第一次走这么远这么久，我其实并不太担心，就好像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一样。
就好像知道河流一定会汇入大海。
知道每天都会有黄昏。
知道我们之间的缘分，不在于一朝一时。
而是一生。
安岩回家的时候，北坪的太阳正在落日，阳光将世界渲染的异常安宁。
而在此刻在遥远的巴黎，应该还在正午，阳光还火辣辣的照射着大地。
北坪这边月亮刚刚升起，很圆，很亮。
它会逐渐西去。
把这边的思念带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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