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安拉利卡

多多/川风

《一生》——肆·暂离

四·暂离

  初三毕业的暑假,神荼应巴黎的那位婶婶的邀请,飞往法国去看望他的弟弟。

  

  为了省钱买的是深夜的打折票,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两个不算大的孩子跟着那位婶婶安排负责接送的男人走在机场的大厅里。机场几乎没什么人,空荡荡的。

  

  神荼拉着他的箱子,轮子在地上咕噜咕噜滚着。箱子是从小学开始一直在用的,外表的布皮已经发白有些脱线。上面还有安岩和他闹着玩的时候画上去的涂鸦。

  机场的人员拿胶带刺啦一声在箱子上绕了一圈,遮住了那只花皮的肉垫豹子。然后又刺啦一声换个方向绕了一下,贴上票据,把箱子送上了履带。

  

  箱子摇摇晃晃的被送向了未知的地方。

  

  临走时,安岩扶在检票口外的金属栏杆上,半开玩笑的对神荼说,巴黎有什么特产,带点回来。

  

  神荼居然还挺认真的想了一下,然后说,香水。

  

  ……边去。

  

  安岩把手从栏杆的空隙支出来要跟神荼闹,神荼向前走了两步,一转身发现自己的胳膊被身旁那个男人抓住了。

  

  机场内传来了登机提示音,在整个大厅的上方回荡着。

  

  安岩吐了下舌头。把手收了回来,两只手扶着栏杆,像动物园里被关在笼子里的某种小动物。

  

  神荼冲他挥了挥手,那双薄蓝色的眼睛在他身上逗留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敛目,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雪白的大理石瓷砖被机场的天顶灯照的发亮,神荼站在远处,显得很小一个。

  

  他转身跟着那个人离开。

  

  安岩静静的望着那个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他懒懒的叹了口气,上半身趴在栏杆上,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那个时候的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生,将会有无数次像这样遥望那个人的背影,看着他远去。

  

  他这一生最美好和痛苦的回忆,都凝聚在了这背影里。

  

  

  安岩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贼一样蹑手蹑脚溜进自己的屋,然后一头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他像是做梦了,又似乎没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整个人被热醒,躺在床上,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烧出小小的一片亮斑。外面歪脖子树上的蝉声此起彼伏。

  

  安岩在床上闷了一下,然后一下子想到什么似的从床上跳起来冲出去,咣的一声拉开抽屉,在最底层看到了尘封数月的绘画铅笔。

  

  看到笔的那一刻他想,暑假是真的来了。

  

  和神荼相比,安岩那个夏天过的颇为单调,每天都是在动漫店和自己的家两点一线不断穿梭。游戏厅他戒掉,课本什么的早扔一边去了,唯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坐在带着空调的动漫店里跟着师父学分镜。

  

  他和师父的日常就是在正经和宅控的状态上相互切换。

  

  叼着画笔的安岩:师父这个镜头怎么样?

  

  叼烟蹲店门口的师父:差评,胖次呢?

  

  喷画笔的安岩:没有!

  

  吐烟的师父:不,我要胖次。

  

  ——滚!

  

  后来这个常年与烟酒相伴的胡渣大叔懒得连店都不想管了。有时候安岩没有画画在店里翻漫画志的时候,就让安岩坐在柜台上看,顺便把店看一下。

  

  安岩说师父我帮你这么大忙你有什么报酬给我。

  

  师父吐烟道,我给你画条胖次怎么样。

  安岩说,奏凯。

  

  后来师父真的送了他一本画册,当然里面画的肯定不是胖次。厚厚的被订起的一沓,全是这个老男人当年的手稿,安岩随便翻了几页,眼睛花了一下,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物模型。

  

  他一下子抬头,你就是——

  

  师父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那丫眯着眼睛,长长的吐了口烟,悠悠道。

  

  好汉不提当年勇。

  

  罢了又加一句,为师现在只爱胖次。

  

  安岩:……

  

  盛夏的时光缓慢悠长,安岩往往会一直动漫店窝着,有的时候搬个小板凳坐在店前。他师父喜欢蹲在门口边上抽烟,而他喜欢静静的坐在那里,观察穿过叶隙的阳光在柏油地面上落下的细碎的光点,风过去的时候,它们也会轻轻的跳跃。

  

  父母很忙,安岩的父亲一天到晚肩上搭着块汗巾到处拉活,而母亲和别人合伙一起摆了个菜摊,每天三四点就已经出门去取菜了。所以家里往往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事做的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废寝忘食的赶画。有的时候太过沉浸忘了时间,停笔的那一瞬间才发现胳膊已经几乎抬不起来,而一瞥墙上的钟,已经到了凌晨。

  

  他缓缓的出了一口气,一边甩着自己的肩一边低着头给自己来一句“睡觉”。

  

  如果神荼在旁边的话,应该会淡淡的嗯一声。而现在的夜声人静,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外面的蝉声聒噪,无人应答。

  

  

  他有的时候会借用一下他师父的那台半新不旧的电脑,给远在他国的神荼发邮件。

  

  他们之间的联系,被空间距离重重阻隔,唯有互联网跨越万里,还能传来他的消息。

  

  神荼给他发了一张他和他弟弟的合照。他的弟弟在巴黎有了新的名字,叫阿赛尔。

  

  照片上阿赛尔和神荼相比很小的一只,鼓着腮帮子挺不高兴的盯着自己的哥哥。他头上带着一顶棕色的报童帽,帽檐下那双眼很大,很漂亮,但就是带着点冷冷的敌意,看着神荼仿佛是看着敌人一般。

  

  而神荼神色淡淡的看着镜头,一只胳膊搭在阿赛尔的肩上不让他跑,另一只应该是举着自拍杆。他们站在他婶婶家的客厅里,身后是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还有一排铺着流苏盖面的沙发,以及简约的素色墙壁背景。

  

  虽然穿着和安岩一样在地摊上讨价还价买来的廉价衣服,神荼站在这样的背景下,依旧没有丝毫的违和感。相反,他淡然疏冷的气质和身边的环境十分契合,似乎他本身就该属于那里一样。

  

  安岩凑在电脑边上,单手托着下巴,指尖在屏幕上神荼的脸侧滑过。相处的时间太久了,久的他都快忘了这个人是曾经的秦氏集团的公子,是一个贵族。

  

  而现在他站在那里,才让安岩恍然发现,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改变的。

  

  安岩隔天画了个拟物给他们。神荼是一块巨大的冰,而阿赛尔是那块冰的旁边一只露着锋利小牙齿的小豹子。

  

  过了几天神荼给了回复,只有短短的几句。

  第一句是阿赛尔挺喜欢。

  第二句是豹子是我。

  

  安岩:……

  

  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跟着师父学习的日子比在学校还要艰苦,安岩除了动不动跳起来去看电脑上有没有新邮件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跟着师父练手感。暑假快到末尾的时候,他的师父看着他的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顺手甩出了火机点烟。

  

  安岩心里一哆嗦,担心丫又要犯病问自己胖次在哪里。

  怎么了?

  

  要是我当年有你这样的天赋……

  

  师父低声干笑了两下,抬头对安岩道。

  

  小子,有前途。接下来的三年加把劲,给老子把中央美院拿下!

  

  老男人挥舞着画笔,鱼尾纹下的那双眼睛认真犀利如同战场上推谋战术的将军。他举着笔如同举着日本热血动漫里主角的圣剑,潇洒地冲着安岩一指。

  

  这是师父没做到的事,现在就看你了。

  

  ……哦。

  

  安岩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忍了半天,还是决定不把师父乱舞画笔,颜料沾到了丫胡子上这件事告诉他。

  

  这个胡子拉碴生活懒散,又色又犟的中年大叔,是安岩的第一任导师。虽然时时不靠谱,却真真正正的给安岩提供了人生道路的指引。

  

  他对安岩的影响之大,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越了父母。

  

  

  神荼回来后的没几天,伴随着夏末此起彼伏的蝉声,四中的校门,向全国各地的新生们敞开了怀抱。

  

  四中在省城。

  

  和几站公交车就能到达的三小和区一中相比,四中对于安岩和神荼的距离显得过于遥远。从家到四中的路程对于两人而言难度堪比唐僧十万八千里西天取经。

  

  所以就选择了住宿。

  

  他们依旧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

  

  神荼当然在实验班,而安岩作为艺体生,被分在了艺体班。

  

  开学的第一天,临近下课的时间,班主任交给了学生们自由安排,互相认识。安岩坐在座位上等着下课,无聊的拿笔随便在纸上勾了点草图。画的是他目前在漫画志上更新的小专栏,萌哒哒的冰山怪。

  

  旁边支过来一个胖乎乎的人的脑袋,盯着他的草图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冲着安岩扶了扶眼镜。

  

  看不出来还是个触啊,你也追郁垒的漫?

  

  安岩:……

  

  我是郁垒。

  

  那丫直接一蹦三尺高,卧槽!那个画手!

  安岩的眼皮跳了跳,意料之中的看到全班人的视线聚焦到对面那个小胖子,然后又迅速的转移到自己身上。

  

        安岩硬着头皮问,你怎么称呼?

  

  对面那只捻起兰花指颇为骚气的扶了扶眼镜:我是猪无能。

  

  这回换安岩一蹦三尺高了,卧槽!那个评论员!

  

  这是安岩第一次遇到江小猪的场景。

  

  两个人手捧手四目——加上眼镜是八目对望如同见到了亲人,就差中间铺个红毯就地一磕拜了天地了。

  

  然后下课铃声打响,安岩听到了班上女生压低了的惊呼声。这种声音对他来说已经颇为熟悉,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探起头来,果然看到了神荼倚靠在教室前门,修长的腿随意的交叠着,那双眼睛波澜无惊,在班上缓缓的扫了一圈,然后落在了自己身上。

  

  安岩觉得今天神荼的眼神莫名的有些不耐和冷意,心里下意识的检讨了一下自己,然后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还老好老好了跟旁边那只死胖子的手叠在一起呢。

  

  他唰的一下把手抽了回来,匆忙的对江小猪打了声再见,翻身抄起练习册和笔就窜了出去。

  

  门外神荼见他出来了,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闷不做声的起身。

  

  去食堂吃饭。

  

  哦。安岩抱着练习册,走在他身边。

  

  然后回宿舍睡觉。

  

  安岩……

  

  这个也要你管啊。

  

  神荼淡淡道。

  

  要。

  

  安岩偏过头来,正看到正午的阳光穿过细密的叶在地上撒下一片细碎的光点,落在神荼的额发上微微发亮。

  

  喂神荼。

  

  安岩觉得自己现在开这个口有点莫名其妙,但一口气没有道理的闷在心头,他脑子一直,就说出来了。

  

  我们会做一辈子兄弟,是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这个人走在自己的身边,他的呼吸似乎也和自己的脚步同步。就算他不说话,只是听着自己碎碎念,好像也是一件让人安心的事。

  

  神荼不在的暑假,他依旧过的挺充实,但那种帐然若失的感觉,一直萦绕在笔尖。

  

  他已经数不清处有多少次困得要死赶画的时候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打的是神荼的比例了。

  

  不一定。身边的人这般回答他。

  

  抬头,心中一懵。

  什么是不一定,卧槽,神荼你别告诉我你以后还想跟老子闹翻。爷我可受不起这个——

  安岩说,你说什么。

  

  他们迈步加入了涌进食堂的人群,刚到校的新生见到新大陆般往前挤,神荼就着身旁一个男生的推搡往安岩的方向靠了过来。

  

  人群中,他拉住了他的手。

  

  他淡淡的重复了一遍,由于靠的太近,说话产生的气流擦过安岩的耳廓,明明是并不大声的,随时可以湮没在人群的喧扰中的话,却一字不漏,清晰的落在了安岩的心里。

  

  他说,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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